天风 · 海雨 · 灯(76)
曲华戎抚了抚长须,慢悠悠道:“适才兰儿已带你看过了壁画,想必对我的身份也该有所了解了。我姓曲,曾是你祖父的师弟。你若是愿意,喊我一声曲堂主便罢了。”
竟是如此温和的语气。
虞兰儿站在一旁垂了眸,不由心酸。
乔师兄也是他救回来的孩子,对他们几个人,曲华戎是真下得去狠手,乐疏寒如此冲撞不明礼,他依然端的一副好脾气,果然是对乐家偏爱到了骨子里。
“曲华戎?”
乐疏寒从壁画上看来这个名字,反复在嘴里念叨了几遍,人正懵着,殿旁忽然杀出一个黑衣男子,冲他大吼:“大胆刁民,竟敢直呼堂主名……”
破空之声响起,还未看清殿上人是如何出手的,黑衣男子半句话已断在喉咙里,他“咚”地倒地,脏血洇湿了洁白光滑的地面。
当真是杀人不眨眼,乐疏寒默默向后退了两步。
曲华戎道:“别怕,这里没人敢伤害你。愿意叫我什么便叫什么,不愿意我也不在乎。”
乐疏寒不解:“你为什么请我来?”
一个杀人组织的头子对他毕恭毕敬,甚至当场为他杀掉自己人,乐疏寒自问自己可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他一路将壁画上的故事看了个七七八八,估摸着这位曲堂主也许因师兄身死会生出几分忏悔之意,于是道:“因为我祖父对不对?你后悔了,所以想弥补。”
“哈哈哈哈。”
曲华戎很久没有听人问过他后不后悔这种话了,炼药之事没什么可后悔的,他唯一悔的,便是没能让乐玄清亲眼看见如今的成就。
他啜了口茶,笑道:“疏寒呐,你可真是深得乐道长的真传,和那家伙一样是个死心眼,一根筋。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若是我予人长生不老,又该如何记这功德?”
“你们让人长生了么?”
想起长安城里无辜枉死的冤魂,他胸口就堵得厉害,开口质问道:“先下毒,再以救人的名义,欺骗普通人为你们试药,这就是你说的长生?”
这一字一句,竟与当年乐玄清同他所讲的话,分毫不差。
毕竟年岁大了,在乐疏寒这里碰了一鼻子灰,曲华戎脸上有点挂不住,不由语气就重了些,斥他道:“你个小娃娃懂什么,行医救人自古以来便有牺牲,没有神农尝百草,后人哪会有如此详实的药学典籍?”
“你拿自己跟神农比?”
怪不得他爷爷要和此人斗法,曲华戎根本就是执念到疯狂。乐疏寒轻嗤一声,望着他微怒的脸道:“神农尝百草以已身试药,而你却是草菅他人无辜性命。敢问曲堂主,你可为炼制这长生药尽过一点绵薄之力?”
“我有为天下苍生谋长生的决心,已是尽了最大的力。除了我,这世上还有谁愿做如此大的牺牲!”
曲华戎很矛盾。
乐疏寒的话字字扎心,他本不屑与这小娃娃辩驳,可说话的时候又有压抑不住的欣喜从心底涌上来。乐玄清死后,再无人与他这般平等酣畅地交谈过,他真的孤独太久了。
“为什么非得长生不老?”
这根本就是狂妄的执念。
乐疏寒又道:“人活一世,不过图个潇洒快活,若是不能依自己意愿而活,即便拥有长久的寿命也不会开心。”
曲华戎自嘲地提了提嘴角。
乐疏寒叹道:“来求你救命的那些人,本意不过是治好疾病罢了,你能治则治,治不了便该教人接受……”
“接受?”
曲华戎瞠目怒视他,“若将死之人是你至亲至爱,你也能接受吗?!”
乔展的脸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怎么忽然想起他?临出门前,乔展那张似怒非怒的表情又浮现出来,乐疏寒心里打鼓,经过昨晚混乱不堪的一夜,他算是将他哄好了,还是没哄好?
眨了几次眼,像是要将那张脸从脑海里甩掉似的,回了神继续听他讲。
“你从小锦衣玉食,可曾真正见过人间地狱是何模样?当年的蓬莱,多少人家流离失所,为了救自己的亲人甚至连命都能豁出去,区区试药算什么!只要一朝长生药炼成,想救多少人就能救多少人,到那时你就会知道,我现在的决定是多么正确。”
曲华戎有种感觉,这些年光阴似箭,可他仿佛仍活在那一年的蓬莱与乐玄清论道江湖,没有走出来。这种感觉在乐疏寒活生生站在他眼前时最为强烈。
为何一定要求长生?
他也曾千万次地问过自己,心底埋藏的秘密从未向外人提过,他想救一个人,而且必须要救这个人,长生药是他唯一的希望。
“好罢,我不懂人间疾苦。”
乐疏寒还不想三言两语就惹翻这个疯子,语气软了几分。一个作恶行凶十几年的人,仅靠他几句劝解的话不可能改邪归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