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小凤凰(131)
两年之后。
隆冬里大片的雪花自黯青色的天穹中飘落,覆盖了这世间万物,放眼望去便犹如遍地缟素。
卓氏之中唯一一个看起来不太像昏君的太子卓泽死后,芈朝已几近分崩离析。
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一代枭雄卓岂扶立旁支稚子卓奕为少帝,把持朝政只手遮天,以雷霆手段迅速歼灭起义队伍中的数支主力,又集结重兵准备一举击溃以前朝遗孤空相野为首的聂军。
月前,空相野从芈军手中夺回晋州城,却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更被围困在城中,今已粮草断尽。迫于无奈,他率领精兵,有骑从者共计八百人,在夜半三更时分击溃芈兵重围的一角,望南边飞驰而去。待到天明,芈军统帅才得知这件事,命令属下以五千骑兵追拿之。渡过弱水后,空相野的部下就只剩下一百多人而已。一路奔波来到晋州城边缘,竟然迷路而受困于荒原上,这时他们身后追兵已近,厮杀过后,到了缘州城郊,随行者就只剩下二十九骑。
有人叹息道:“穷途耶?末路耶?”
年轻的统帅手握陌刀,身上盔甲已残破不堪,身后幸存的部下们也狼狈非常。而他好似什么都不在意了,只是沉默地骑在马上仰头望向城楼,眼神平静。
一种视死如归的平静。
似有佳人立于城墙之上,黑发红衣翻飞,如一只风中飘零的赤蝶,蝶翼残破,犹带着凄艳之美。
最后的避风港亦沦陷了。留守缘州的郁瑟被擒,用以诱降她的情人:聂军统帅空相野。摄政王卓岂端坐城楼上,如睥睨蝼蚁一般大笑道:“敢问空相太子,江山、美人孰轻孰重啊?”
最后的二十九个心腹以兵器拄地跪在空相野马前,齐声劝道:“主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空相野却似痴了,仍只仰望城上,声音嘶哑地哼唱着一曲:“青灯古佛前,几回叩首?求不得,缘如花落。”
“落尽了碧桃空,身入铁槛中,何处江天是尽处。莫向槛外,再问因果。”
而今铁槛山上,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寺中已是人去无踪。
当初,是好了大师敲着木鱼,用这阕被唱得荒腔走板的《佛不知》,再三摧残着空相野的双耳。自十岁遁入铁槛山,五载有余,直至救下郁瑟的那一刻,空相野方才顿悟:为何师父教给他慈悲之心,也教给他杀戮之力。
成佛成魔,一念之间。
然而空相野遇到了郁瑟。戒律清规如何?王权富贵又如何?除了她,他再别无所求。无奈他与郁瑟,总是彼此的劫。不是“求不得”,便是“留不住”。
空相野终究是有违誓言。郁瑟拼尽最后的力气扑向了城墙外,红衣如蝶颓然坠地,尘土间鲜血漫开,这世间最艳的颜色漫上了他的双眸。
何以至此?宁为玉碎。
“妾只为殉城。”
不为殉情,所以望君珍重。美人命若飘絮,江山何止千钧?而她,终究是不愿让他为难的。
一场大梦,几度秋凉,人生无非如此。
聂宫龙凤殿,即元帝后寝殿。
雁过碧云天,晚来风渐急,吹落黄花遍地金。
聂宫唯一的女主人正倚栏小憩。她以手支颐,乌发随意挽成一个堕马髻,斜坠着几只白玉搔头,素青色深衣上用绛线绣着纤毫俱现的凤栖梧图案。
只是衣裳袖摆皆宽大,越发显得她病容清减。
元帝来时,并无奴仆通报,已成惯例。见郁瑟又坐在风口处睡着了,他便蹙起了眉,有些不悦。接过宫人取来的白狐裘衣,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才将狐裘盖在她身上,却见其长睫微动,忽地“扑哧”一乐。
空相野更恼了,反将她整个裹在狐裘里一把抱起来。
郁瑟慵懒如猫,笑眯眯地搂着他。
这两人相伴十年,日日形影不离,早已练就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纵然默契如此,空相野亦常被她激得气急败坏:“你就不能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
郁瑟反问道:“有你不就行了,我又何必再操心呢?”
“你!”
她理所当然,他无言以对。
郁瑟已不再年少貌美,数十年颠沛流离,教她成了个多灾多病身。自三年前的一个秋日,她忽然呕血,又昏迷了半月有余之后,空相野就开始日复一日地提心吊胆了。
也开始上穷碧落下黄泉地给她寻什么“续命之术”。
郁瑟自是不能看着他这堂堂一国之君不停胡闹下去,夫妻二人为着此事斗智斗勇,几番争执。终于在这年开春,宫中来了个看起来颇似游方之士的说书人。
说书人来历不明,开口便求一观皇后千岁的贴身玉坠。
闻言,空相野、郁瑟二人面面相觑。她贴身佩戴的玉坠只有一枚,是他二十年前亲手雕琢而成,可谓是他们的定情信物。世间再有知晓这枚玉坠存在者,也就只有郁瑟的义姊庆国夫人万如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