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小凤凰(121)
当日晴空万里,堪忍长老正登坛讽经诵偈,坛下诸僧盘坐,唱颂经词,案上高燃檀香,烟气缭绕。
却有一缕诡异幽香袅袅浮起,如轻歌曼舞。俄顷渐浓,侵入心脾。
“不两舌恶口,不妄言绮语,心不贪邪欲,无恚不毒想。”
“长老——”
一句娇软呼唤如莺啼,有意打断这低沉温润的诵偈之声。
高坐坛上的堪忍虽称长老,年纪却不过知天命之半。便是习惯了长年垂敛,他眉眼也依然深邃,侧颜尤其俊美,仿佛玉石雕就,额上有汗珠遍布,不时滑落沾入衣襟。
日光大盛,晃得青绦玉色袈裟在堪忍眼中几近荼白。
倒像是,像是女子的如雪肤泽。他双掌合十,忍不住紧闭双目,倒也不易察觉他的身体紧绷以致指尖发颤。
简直匪夷所思:明明是层层法衣缠缚身上,怎会变作衔着一朵佛不知,而仅着轻纱的她呢?
“照见五蕴皆空,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色.即是空。”
然而《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诵尽,色犹在眼中却并不曾“空”。剔透纱罗下美景灼眼,他看得清清楚楚,俨然是此生不敢奢求的眼福。
她伸手将那朵佛不知取下,花瓣瞬间燃尽,香气袭人犹如涅槃。
堪忍不解,不知何时已受蛊惑的躯体燥热难耐,心里却因头脑清醒而恐惧发冷。她看着他长睫微颤,小小光圈闪耀于睫端,堪忍再忍不住,睁开双眼时眸中却已不复往日悲悯。
“郁瑟。”堪忍呢喃着她的名字。
这是幻觉,还是梦境?十年未见,十年不言,十年难忘。
她轻笑,三分促狭七分媚意:“长老?”
尾音在舌尖打着转儿。
“十年矣,你可思念我么?”她是玉色,却不再是他的郁瑟,“奴可甚是思念长老呢。”
自始至终,他缄口不言,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其实恨不得能尽吞了她的笑靥。
眼前又一晃,是玉色自他臂间滑下,身姿灵活如游蛇。人面桃花盛放于身下,亦盛放于心间。堪忍再次绷紧身体,仰起了头——
是极乐,也是炼狱。
好似有佛祖拈花而笑,端坐云端看着他。
而他跌坐尘中,掩面而泣。她说:“莫怕,佛不知。”
梦骤醒,一宿无月,声色俱寂。独卧青灯古佛前,堪忍乍然惊起。
这贪欢之所,原是静修之地。
炉中鲜花仅余灰烬,还泛着花香檀香烟火气。诸味混杂于禅室中,挥之不去的却是陌生的淫糜气息,与他沾染了一身的胭脂味儿。堪忍神色疲惫,将手中紧拽的一袂破损衣角捂在脸上。再怎么费尽手段哀求挽留,甚至多次索取令玉色力竭昏睡,她仍像话本里的狐仙精魅,只身来去。
天将明,他只能嗅着枕上残余的发香,回味着昨夜风情。
昨夜如登极乐之时,玉色媚笑问道:“奴是个再肮脏不过的烟花女子,长老如此,如此垂爱,竟不怕污损了梵行?”
他紧咬了牙关,动作却不曾迟疑。
女子轻吟似叹:“长老,你的‘佛’呢?”
“欢喜禅,亦般若。”
可叹玉色竟不知,她所燃不过寻常合欢花,烟气也无法蛊惑人心,至多助兴。这世间唯她一人,能教他半推半就成其好事。那一声声娇媚入骨的“长老”,犹在耳边却不得回应。
无论虚实,无论身心,时隔五年他竟再次犯了色戒,自怕来生身死也要再入铁柱山罢?
堪忍十三岁出家,两年后受戒。小和尚顶着青皮秃头,一衣一钵拜别师父,心情复杂地下了铁槛山。那日昏时在小巷深处,他年少无知,追着似曾相识的一袂黄衫,无意间误入了万花楼。
此处位于广陵城西,前进酒寮后进伎院,其间群芳齐放万花争艳。
堪忍只吓得腿脚发软:“啊!有妖怪呀!”
他自后院闯进了大堂,看见的大多数是些庸脂俗粉。这些女人,红粉成堆绫罗作簇,见了人便放软身子倚将上去,咧开如血的嘴。
无端令他想起了年幼时,深宫中那些争宠献媚的妃嫔们,美人皮囊裹着蛇蝎心肠,不堪入目的丑恶。
小沙弥连滚带跑,亡命奔逃。他一路乱闯乱撞,女支女们也受了惊:“娘嗳!”
花魁娘子倒先于鸨母来了。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是个小光头蹲在角落里哭。
万如意笑了:“你别怕,也别乱跑,我带你去见她。”
“她,是谁?”
“你想见的人。”
“你怎知,怎知小僧想见谁?”
“你想见的还能有谁?”
是抄写佛经时总要绕开的两字,不在笔下不在口中,只在眼底只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