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天决(109)
可是张钰始终神情木然,似乎被冻僵了,问了一句:“您说过,就算他日我当了状元,绝不会将女儿嫁给我。”
庄员外朗声大笑:“今时不同往日,贤胥莫要再提那日气话。世人看中身家门楣,我也不能免俗,身为人父希望小女嫁得良人。你现在身份贵重,和凤仪郎才女貌一对璧人,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张钰还记得当年他们被迫离开村子,庄员外背后肆无忌惮的辱骂嘲讽,恨不能将满肚子脏话都吐尽,丑恶嘴脸与今天判若两人。他心中不快却没有当场翻脸,他着急去见母亲妹妹,要将喜讯亲口告之,接他们进京居住,远离这些攀高踩低的势利小人,让母亲安度晚年,给姐姐寻一门好亲事,以享天伦之乐。
庄员外不断催促,村长拄着拐杖颤颤悠悠跟着,锣鼓欢快的曲调一遍又一遍,张钰死寂的心被捂暖,喉间似有异物上下不得,眼眶酸涩,心口生疼。
那扇没钱上漆虫蛀严重的门板里头,瘦骨嶙峋的长凳在缝隙中透出它的苍白。张钰知道,旁边还有少了一条腿的方桌,上头盖着一层又一层小刀刻下的论语,纵横交错看不清字迹,只有刻的时候努力辩识才行,只因无钱买纸笔,桌面中央凹下去。
一幕幕早该忘却的场景,一个个熟悉的物件,在张钰的脑海中清晰起来。抬头是槐树萧条的树枝,低头是水沟青苔被雪毯盖住,这是他的家,家中有至亲在等他。
步伐加快,甩开庄员外的手,他推开门板,唤道:“母亲,长姐!”
门厅空空。
“咦,难道亲家没得消息,还是出去迎你错过了?”庄员外指指内室:“哎哟,这不是在家吗,原来是在梳妆打扮呢,哈哈,儿子高中,亲家定是高兴坏了,贤胥快去。”
内室门帘下依稀可见素色罗裙衣角。
“姐姐?”
屋内没有住人的暖意,寒意丝丝浸出,没人应答,张钰搓搓胳膊,更冷了。
“快去把她们迎出来,你姐姐和母亲等了十多年,终于盼到你出人头地。你走了这几月,有人上门提亲,你姐偏是要等你高中才肯出阁,白白辜负了好年华。”
庄员外拉着张钰回身,门口一个俊秀书生笑盈盈进来,庄员外说:“私塾先生心仪你姐,就等着你衣锦回乡他再来提亲,梁先生,聘礼带了吗,快快搬进来!”
梁先生是张钰的启蒙恩师,岁数不大有点名气,进士出生。张钰幼年丧父后,视他如生父,年节总要上门孝敬,未上京赶考前,他就有意撮合姐姐和先生,想要亲上加亲。
如今,两人因为他的功成名正好喜上加喜。
一担担彩礼堆满了局促的门厅,不知哪儿冒出媒婆,叽叽喳喳撮合,三媒六聘礼数周全,那热乎劲仿佛今天就要让长姐过门。
“贤胥啊贤胥,你还在等什么,难不成要梁先生三抬大轿来迎娶,你才应允,姑娘是何想法,你倒是去问问啊。”
张钰转身再次来到门前,手指触及半截门帘,忽然又回头,院子里屋子里挤满了人,一片艳红色,人人都喜气洋洋,顶着同一张笑容。
今个是大喜日子,他金榜题名,姐姐即日出嫁。他盼了十年,一朝得偿夙愿却不得欢喜。眼前的一切如梦如幻,一点都不真实。
他有赴京赶考中榜的记忆,模模糊糊记不真切,仿佛久远到早该忘却,可是明明发生在月内。
庄员外梁先生的面部恍惚只剩下强烈的笑意,眉眼看不真切。眼前所有人脸都仿佛蒙了一层细纱,面貌竟是记不清的。
疑云骤起,张钰再也拔不动脚。纵使周身寒意泠泠,掌心却始终有一股含蓄的暖意,不张扬不急躁,陪着他从京城回到家乡。
低头,手里却空无一物。
他记得的,他手里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能将万千冰封化开的至刚至阳之物。
庄员外等得不耐烦,不顾礼法揽着张钰踏进屋内:“哎呀呀,这是怎么了,快救人啊!亲家母,姑娘,贤胥,快喊大夫啊!”
庄员外惊恐的呼救声忽地灌入耳中,门口人群尖叫着四处奔逃,仿佛天崩地裂。
“贤胥,你高中是光耀门楣的大好事,亲家母为什么要想不开寻短见,难不成是你飞黄腾达怕人非议你出生低微,逼迫老母亲和姐姐上吊自尽,你好狠的心。”
庄员外声声控诉,声嘶力竭恨不能用唾沫将张钰淹死,用天道伦常杀了他。
☆、梦魇
张钰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闭眼握紧了右手,再睁眼,眼底的混沌和迷茫不见了。
同样的容貌,他周身陡然散发出高洁清冷的气息,高高在上,藐视一切卑微凡人丑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