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9)
“哎呀,是奴婢的疏忽,不曾告知大人。此处是翠屏山下的离宫。”
听到这里,程勉才回想起接他去见皇帝的车马确实走了很长的一程路,起初还能听到车外有些声音,后来人声越来越小,这么看来,原来是出城了。
他原以为有机会进一趟皇宫,前一晚激动得没睡好,现在得知真相,不由得失望起来。
“翠屏山下有温泉,论舒适宜人远胜大内,陛下冬日常来离宫小住。而且陛下也是听闻程大人病体未愈,特意选在此地召见大人。”
程勉抓抓头:“陛下人真好。”
冯童一笑:“陛下心怀天下,是仁德之君。”
有了这一番话,一行人沿着曲曲折折的长廊继续前行。程勉努力回想了半天这些日子来太监的教导,还是不得不丧气地承认,似乎忘得更多了。
经过这段时日的调养,程勉手脚上的冻疮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加上有华服暖裘,虽然是步行,也不觉得寒冷。他的目光时不时被远近处的楼阁吸引,好几次走着走着脚步不知不觉放缓下来,走神去看长廊两侧的风景。对此冯童并不催促,还不时轻言解释几句,竟是走出了几分游园赏雪的意味。
程勉跟着冯童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最终停在了一处院落前。院门前披甲的兵士见到冯童,先肃了一肃,随即放了行。
这院落乍看之下平平无奇,程勉忍不住打量了一圈,不仅谈不上气派恢弘,连雕栏画栋都看不见,他不由想:和家里也差不多,原来皇帝就是住在这样的地方。
但自从进院,自冯童以降,所有人都不见了笑容,换作了庄重恭敬的神色,引路的小太监肩头落满了白雪,也不见他们伸手拂一拂。走到屋檐下之后,又有小太监将冯童的斗篷摘去,再跪下给他换鞋,冯童自行整理了衣冠,见程勉手足无措地呆立在一旁,终于缓缓一笑,再次朝他见礼:“程大人稍候。奴婢失陪一步。”
“……哦……”
这时正堂大门无声滑开,一时间,程勉只觉得一阵挟带着馨香的暖风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想打个喷嚏,又硬生生地忍住了,脑中忽然闪过受过的教导,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和战栗,不仅没有低头,反而眯起眼睛,朝着堂内看去。
也不待他看清,正门很快又合上了,惟有香气在凛冽的北风之中久久未散。程勉觉得自己等了许久,等得手脚都凉了,也没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莫不是……
他也没想清楚“莫不是”后面是什么,忽然,冯童的声音从紧闭的门扉内传来,锵然响亮仿佛刀剑互相敲击,回声在整个院落里久久回响——
“上谕,宣故秦国公之子、太康郡公程勉上殿。”
自己的名字被念到的一刻,程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脚下如同生了根,良久也迈不开步子。
守在门边的小太监只当他是敬畏天威,轻轻又喊了一声“程大人”,如此一来,程勉终于勉强迈开了脚步,步履虚浮地跨进了室内。
就算别的叮嘱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一进门要磕头这点,程勉还是知道的。他不敢多看,低头正要跪,另一个声音止住了他:“免了。程勉,你上前来。”
程勉正跪到一半,听到这句话当即一愣,待想明白说这句话的是谁,一个踉跄,直接摔倒在了堂前。
是冯童亲自扶起了程勉。经过这一摔,程勉整张脸涨得通红,好久都不敢抬起头朝皇帝哪怕是看一眼。
可冯童在身侧小声提醒他上前面圣,程勉被他半搀扶着走了几步,然后又停住,他鼓足勇气抬起此时重得像生铁块一样的头颅,直直地朝上座的皇帝看了过去。
“啊……”
意识到自己轻喊出声后,程勉慌忙捂住自己的嘴——这个皇帝和他想象中的大不一样,竟是个肤色雪白的年轻人,容色摄人之极。
他愣愣盯着皇帝好一阵,终于回过神来,匆匆垂下视线,心里想,原来皇帝这么年轻。
可再一回想,程勉又觉得皇帝虽然是年轻人的相貌,却有着一双老人的眼睛。
“你坐吧。”皇帝又说。
坐下前程勉忍不住揉了揉膝盖,这才在冯童的引领下坐到了皇帝下手的座上。坐定后他忍不住又偷觑了皇帝好几眼,不料皇帝这时说:“程勉,你是一点也不记得我了。”
他的语气里有一些喟叹的意味,温和而伤感,程勉一则见他年轻,二则亲眼见得皇帝也没有三头六臂和通身祥云紫气,便壮起胆子,老老实实答:“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是……是瞿元嘉告诉我的。”
两个人现在坐得很近,程勉能更清楚地窥见圣颜:皇帝虽然容光摄人心魄,但脸色算不上好,甚至比他这个据说还在生病的人还要苍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