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65)
程勉这几天都住在瞿元嘉那里,猛地听见忍冬的名字,终于意识到有些日子没有见过她了。他不好意思抿抿嘴:“谢谢你,让她也能出门走动。”
“身为女子,一生里受到诸多束缚,大半生都只能在方寸间过活,无非这‘方寸’的大小略有不同罢了。那时我去连州找你,那里气候恶劣,诸事艰苦,不论男女都要外出劳作,京城里讲究的男女之防自然无从论起,要我说,倒是不坏。”
“现在说起连州,你比我还熟悉多了。”程勉不由感慨。
瞿元嘉还是笑,随口说:“爱屋及乌而已。我一直不明白连州好在哪里,让你宁愿死在那里。说来也巧,如果不是你回来,明天我就该出发去连州了。”
程勉一惊:“你去做什么?”
瞿元嘉反问:“男儿志在天下。当年你去得,我就去不得么?”
“不是、不是。”程勉下意识地避开与瞿元嘉对视,问他,“你不是觉得连州不好?”
“就去过一次,不知道好不好。”程勉一脸紧张,瞿元嘉倒是姿态放松了些。
“你明天要走?”
“不走了。”
“……那就好。” 程勉长松一口气。
“为什么好?”瞿元嘉问。
一时间脑中闪过若干个答案,又更快地隐去了。他莫名觉得狼狈,愈是不肯看瞿元嘉,也不回答他。
瞿元嘉踢了踢程勉的靴子,又一次笑起来,还是问他:“为什么?”
程勉无处可避,心烦意乱地缩回脚,胡乱说:“连州那么偏远荒凉,安王妃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去了,她不知道多伤心。”
“连州近年来已无战事,说不定比京内还风平浪静。”
“没有战事,又不能立功,那你去做什么?不要去。”
“为……”
程勉重重一捶座垫,不准瞿元嘉往下说:“你明知我想不起来,还明知故问,你……你……瞿元嘉你好生可恶!”
吼完后他眉关紧锁地瞪着瞿元嘉,因为动怒,嘴唇都白了:“你要我怎么答你?我是不记事,我又不是痴傻了。”
瞿元嘉收起笑容,漆黑的眼睛沉沉盯住程勉的双眼:“原来你知道。”
程勉心烦意乱,恨不得随手找个东西扔到瞿元嘉的脸上:“你再问,我就不知道了。”
两人各怀心思,剩下的路程里都没再开口。程勉尤其觉得气闷,隔三岔五就掀起窗帘透气,只见沿路的街坊间都在为晚上的灯会张灯结彩,有些富贵人家,更是已经将扎好的彩灯提早摆在了大门口,目光所及处无不是姹紫嫣红,简直分不出四时气候了。
而在崇安寺外,全然又是另一番气象。
寺庙在城西的安福坊内,尚未至坊门,香烛的烟气已经扑面而来。香火虽旺,却不似其他佛寺那般信众川流不息摩肩擦踵,整条街上静悄悄的,别说来上香的信众,连乞丐都看不见几个。
程勉曾经在崇安寺乞食,对这一带依稀还有些印象。旧地重游,心境、身份皆有了天壤之别,难免生出几分感慨。他本来想和瞿元嘉说上两句旧事,可一想到开口后不知道话头会偏去哪里,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没有躲过瞿元嘉的眼睛。感觉到行车速度放缓后,瞿元嘉先看了一眼车外,然后说:“崇安寺是赵太后当年布施旧邸建成,陛下登基后就成了皇家寺院,禁了寻常香客。”
程勉见他神色如常,之前的话题仿佛从未发生过,不由得深深看了一眼瞿元嘉,鼓起勇气说:“元嘉,你……你再等等我,等我想起来。”
瞿元嘉没想到他又把话头别回来了,顿了一顿,垂眼道:“我总是在等你的。”
言罢他无奈地笑了笑:“是了,无论你想得起想不起,病了还是没有,我这一点心思,怎么可能瞒过你。”
程勉也不知道昔日自己与瞿元嘉之间到底有什么纠葛,难过地沉默良久,低声说:“要是过去我辜负了你,实在对不住。”
“五郎,你和我之间没什么前因,是我一厢情愿……”瞿元嘉抬眼,正色道,“所以你不记得旧事,事事信任依赖我,我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我们能日日相对、再不分离,但也知道,这其实并不是本来的你,恐怕也不是你的本心……”
他的声色皆很从容稳定,就是放在膝上的一双手抖得不成样子。这是程勉从未见过的瞿元嘉——即便是回想起他们再次“初见”的那个雪夜,他伏身大哭,也和眼前所见不同。
程勉忽然觉得那双颤抖的手过于刺眼,自己根本无法忍耐。他按住了瞿元嘉的右手,皮肤相接时那冰冷潮湿的触感让他也情不自禁地一哆嗦。感觉到瞿元嘉下意识地要甩开自己,程勉用上了力气,身体前倾,两只手一并按在瞿元嘉的手上,看着他的眼睛,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这就是我的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