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56)
程勉认出他们是带他去上一次面圣的地方,旧地重游,心情却大不相同。他内心没有一丝新奇和雀跃,只是被紧张和压迫层层笼罩着。
有那么几次,他想问一问即将见到的“故人”是谁,话到嘴边,还是硬生生地忍住了。空白的回忆对他毫无帮助,在惴惴难安的猜测中,程勉通行无碍地来到了此行的终点,被笑容一如往日的冯童亲自迎入了无极殿。
一踏入殿内,程勉就感觉到有目光向自己投来,如光如电,绝不隐藏来意。他下意识地迎向目光的来处,四目相对的瞬间,注意力立刻被一双湛蓝如碧空的眼睛吸引了。
“哎呀陛下,了不得,您这是哪里找回来的掌上明珠?”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可那饱含戏谑笑意的嗓音,倒真是似曾相识了。
来客是一名英挺非凡的壮年男子,除了那双美丽的蓝眼睛,他的五官皆与常人不同,高眉深鼻,发色赭红,一望便知是个不折不扣的胡儿。
程勉并不认得他,却也不畏惧——他的目光虽然犀利,然而双目清澈,仿佛能毫不费力地看穿他人,亦不畏惧被他人审视,是内心坦荡之人才有的眼睛。程勉望着对方,想听听来者还要说些什么。
那人再不开口,平静地打量着程勉,嘴角边渐渐有了一丝笑容,双眼更亮了,眼底就像汪了一池子活水。他扭头对皇帝一笑,说:“恭喜陛下了。这天大的好消息,陛下怎么也不派人告诉我们一声?”
皇帝的目光先是不经意地掠过程勉,稍一停留,再看向那连州来的胡人,和声道:“找到他就是这月余的事情。他病得厉害,不大记事。再说既然你来了,也亲眼见到他,不如回去告诉景彦,正好省我一封书信。”
那人往几案上一倚,姿势随意之极,偏又倜傥之极。听到皇帝这么说,他一笑道:“为陛下传口信当然要得。文卿无恙,我们都再高兴不过。陛下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皇帝轻轻摇头:“不是我找到他。是他自己找回来的。他病得人事不知,瞿元嘉认出的人。”
程勉觉得那人的目光又在自己脸上停了一停,只听他说:“瞿元嘉?哦,我记得他。”
他们谈得旁若无人,程勉插不进话,也不想插话,木着脸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地自顾自出神。正在不知道神游到何方之时,猛地听见皇帝的声音:“……你想必也不记得他了。”
他一个激灵,抬起头飞快地瞥一眼皇帝,又低下眼,无言地摇摇头,接着想起来还没对皇帝行礼,膝盖刚一曲,右手手肘先一步被冯童眼明手快地托住了。
“没有外人,不用讲这些虚礼。”
皇帝越是和蔼,程勉越是难以忘记加诸在连翘身上的苦难。他抿了抿嘴,没有勉强,顺从地躬了躬身,任由冯童搀扶着坐到了那胡人上首的座席上。
这样的安排意在方便他们交谈。可惜程勉本是违心奉诏而来,内心颇有抵触,哪怕此时与连州的故人相邻而坐,也没有谈话的兴致。
面对程勉的敷衍和冷淡,那人不以为忤,转而与皇帝攀谈:“几年不见,陛下积威更胜以往,但也太消瘦了吧……文卿更是病得脱了相,整个没个人形,可见京城也不见得是什么风水宝地嘛。”
他随口臧否君上,皇帝听了只是笑,看着程勉说:“且不说我。他又不是在京内病的,这还是好不容易养回来的。”
客人不以为然地摇头:“养得也太慢些了,比陛下初到连州时,还要骨瘦如柴。啧……不然索性跟我回连州算了,月底出发,路上走慢些,走上个把月,连州的春天也到了。”
“不到五月,连州哪里能看见一丝绿意?你说京中不好,连州难道就好?”
那人扬眉,不假思索地答:“那是当然。”
皇帝轻笑,指指他:“听你这语气,在你们心里,连州就是天下第一、世间无双的地方。”
作答之后,来人反客为主,理所当然地反问皇帝:“陛下不觉得么?”
皇帝略一停顿,眼睫低垂,仿佛只一念,便微微含笑地颔首附和:“人同此心。”
声音不高的回答中,全是难以言明的笃定和怀恋。说完,皇帝又徐徐补了一句:“确实。无怪景彦守着连州这方宝地,无论如何不肯进京了。”
听到这一句,那人笑容加深了,上半身往皇帝所在的上首处倾了倾,然后,以不大、然而殿上人都清晰可见的声音说:“陛下告诉我一则喜讯,那我也该告诉陛下与文卿一桩好事。”
语调里满是欣喜之情。皇帝见他满脸的喜不自胜,稍一思索,双眼愈发明亮:“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