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50)
他带程勉去看今晚的住处。进屋之后,其朴素令程勉大为吃惊——娄氏的住所称得上华美之极,翠屏宫都犹有不及,但是同在王府之内,瞿元嘉的住处居然简朴至此。
瞿元嘉看出了程勉的吃惊,简单解释道:“我在行伍多年,又孤身一人,这样最好,免得消磨了意志。我吩咐他们换新的被褥。你还缺什么,只管开口……不过暖炉再好,也比不上活人暖和,你既然舍优取劣,那就多担待包涵吧。”
旧话再提,程勉不免一怔,见瞿元嘉又在笑,他心想,明明忍冬的事已经过去了,怎么还来取笑,真是可恶。
“女子是没有男人暖和……”程勉莫名生出将瞿元嘉一军的心思,忍着耳尖的热意,故意慢腾腾地一顿,“原来我舍近求远了。”
闻言,瞿元嘉瞪大眼睛,打量了程勉一番:“哦?你倒清楚。”
被瞿元嘉这么看着,程勉很快现了原形,再装不下去,直摇头:“不不不,我不清楚,香炉塞几个都可以,千万别塞活人进被子里。”
程勉流露出苦恼的神色,瞿元嘉干笑了一声:“我哪里给你变活人去?”
“千万不要……我不惯和人同床。”
“真是巧了,我也不惯。”瞿元嘉短促一笑,“就不与程大人联床夜话了。”
程勉觉得屋子里更热了。他胡乱一挥手:“不敢不敢……清净点好,清净点好。”
虽然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都没停下,可是越往下来说,越觉得别扭,简直不知所云。如果一开始还有点赌一口气非要说出个高下的意思,说到后来,连彼此的眼睛都不看了。程勉暗自骂了一句自己多嘴,生硬地截断话头:“呃,那个……如果书房冷,你换床厚被褥。”
这句话久久没有得到回音,于是程勉抬起眼,想看瞿元嘉是不是又在等着笑话自己的笨拙。
然而瞿元嘉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仿佛是在审视陌路人,却也像是在凝望故友。
偏生他程勉无从分辨。
好在无论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还是起死的故友,都是自己。
不多时,有下人鱼贯而入,有条不紊地更换被褥、熏香暖屋,用不了多久,一切都收拾妥当。替程勉更衣的是一名略有些年纪的女仆,举止十分利落,但远不及忍冬和连翘手脚轻柔,更不与程勉闲话。
梳洗完毕后,程勉披衣回到堂上。瞿元嘉还没走,而是坐在最亮的一盏灯下擦刀,听见脚步声的瞬间瞿元嘉回过头,略一颔首:“你要是都安置好了,只管去歇息。我很快就走。哦,你半夜醒不醒?我这里平常没有下人守夜。”
程勉的注意力好一阵子都在横在瞿元嘉膝头的那柄短刀上,很久才意识到瞿元嘉是在问他,赶快摇了摇头。收刀入鞘后,瞿元嘉起身朝程勉走去:“我明天还要当值,一早就出门,你醒了之后,陪母亲用朝食吧。”
“好。”
“你肯来小住,母亲十分欣慰。你音讯不明的那几年,她一直恳求安王,求他派人去打听你的下落。她眼疾之后,身体也远不如前,老得多了。”
安王妃和瞿元嘉对自己的情谊,程勉自是不疑有他。他已经没了对父母兄弟的记忆,此时此刻,安王妃和瞿元嘉就是他的至亲。瞿元嘉说完后,他问:“安王妃平日喜欢做些什么?你同我说一说,我都记下来,也好哄她开心。”
“她双目只能在天亮时见到一点光,日常起居都要靠人照顾打理,以前喜欢的事情,现在多半不能做了,无外乎与人闲谈、听曲乐解解闷罢了。”
“……我就怕我说错话。”
“你能说错什么?从小到大,在她眼里你就没有错处。”
瞿元嘉怕程勉受冷,格外叮嘱下人将暖炉烧到最旺,程勉体虚,不会觉得热,但冻疮药膏在更衣时已经洗去了,室温一上来,手脚处的冻疮又开始发作了。
药膏随身带着,但现在瞿元嘉还在,程勉有些不好意思在他面前上药,悄悄将双手背在身后,想熬过去。
可他的手刚背过去,瞿元嘉就说:“你的手怎么了?”
瞿元嘉的心细如发程勉是知道的,但到这个份上,还是没想到。他扭捏了一下,还是老实说:“……我刚才洗手,还没上药。”
瞿元嘉挑眉,了然道:“那还不赶快上药?不要留下病根,年年复发,那才受罪。以前……”
他突兀地收住话,不肯再说,将短刀系回腰带上:“药膏带在身边没有?要是没有,我这里还有。”
“有的、有的。”程勉连连点头,“那你也早点歇息,我上好药也睡了。明日早些起来,去见王妃。”
答完这句,他也凑到灯前,坐下后掏出随身荷包里的药盒,开始给自己上药。药自禁中赐下,连药盒都精美非凡,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上药的一刻伤口痛得很,想来是养尊处优的贵人不生冻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