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404)
瞿元嘉再有意克制,听到这里也不免有了恻隐之色。略一斟酌后,还是说:“阁下一家蒙冤,实在令人扼腕。我阿娘有目疾,也不能离人照顾,明日我遣两名手巧的奴婢,照顾老夫人……”
“无需如此。”卢玄干脆地打断了瞿元嘉,“我替家慈谢过瞿君美意。我已经再娶,家中有人侍奉母亲。”
瞿元嘉一顿,郑重地说:“不,是我太冒昧了。”
卢玄看了一眼天色,又说:“亡妻比阿航年长十岁,阿航少年丧母,先受亡妻照顾,又有岳母关爱,亡妻随我到帝京赴任时,阿航舍不得长姐,一路相随,还在我家中住过一年。外人看他为家人申冤,感念他至孝至勇,其实他深受母亲和姐姐的养育之恩,此举正是他的本心。当初他下落不明的消息传来,我实在是有心无力,无法去找他,也深以为憾。但他在京中多羁留了两年之事,恐是他的心病。瞿兄,若机缘合适,或可寻机告诉他,岳母与妹妹们为免为奴,在他离开沅庆的次日便自缢了,亡妻与未出世的孩儿的遭遇,也不是因为他受伤耽搁所至。他做到了我没做成的事情,但我不能将妻儿的改葬当作对他的旌表。逝者已矣,他应多加珍重,切不可再自责了。”
卢玄最后的这番话让瞿元嘉想了一路,差点过杜宅而不入。杜启正恰好送大夫出门,忙叫住他,打量一番后,惊问:“你一早不辞而别,现在又心神恍惚,出什么事了?”
瞿元嘉醒过神,望着大夫的背影,问:“他伤势如何?”
“都是外伤。休养几天就好。开了外敷的药。”
“哦。”瞿元嘉若有所思一点头,目光转向杜启正,“我去了一趟他姐夫家。果然是他的姐夫。”
“哦?真是他姐夫动手的?这也太不像话了。”
瞿元嘉正在想如何解释,院子里忽然有了动静,听得最清楚的,是杜母的劝慰之言。两人对望一眼,赶快按下话头,进院一看究竟。
白天看叶舟,比夜里还要凄惨数倍:眼睛肿了,脸也肿,又青又紫,明明是十分滑稽的尊容,不仅没人笑,杜母还落下眼泪,直说走不得。
见到杜启正身旁的瞿元嘉,叶舟的陡然严厉起来的目光毫不留情地落在了前者身上。杜启正搔搔发梢,慢慢开口:“叶郎君,适才你问我是如何收留了你。这个这个,说来惭愧,其实是允一兄昨夜在我这里喝酒,出去打酒时,看你……醉倒,就将你带到我家了。我不知道你住在华严寺,不然,早该亲自登门,请你来家中作客。”
叶舟抿着嘴,勉强回了一礼:“杜大人收留之恩,不知如何能偿。我不便再打搅了。”
杜启正劝道:“虽然只是外伤,但还是要用药的。我家简陋,总也比寺院强些。你的义举家母和舍妹都听说了,很是钦佩……你若不嫌弃,不妨多住几天,待养好了,再另觅住处也不迟。”
叶舟不为所动。杜启正暗中推了推瞿元嘉,瞿元嘉却不作声。杜启正只好又说:“……还是先休养几天。脸上的伤叫坊正看见,误以为是歹人,总是不妙。叶郎君,阁下家中陈冤昭雪,你更是要多加珍重,才不枉费这些周折啊。”
杜母闻言也点头附和。叶舟本垂着头,忽然抬眼,冷冷道:“逝者已不可追,昭雪也就不必谈。裴氏甲兵案何尝不是冤案,谁能使之昭雪呢?”
瞿元嘉立刻望向杜启正。后者起先有些惊诧,察觉到瞿元嘉警惕的目光后,很快镇定了,片刻后,甚至无可奈何地一笑:“叶郎君,天底下大小冤案层出不穷,惟有谋逆罪,没有冤案之说。”
叶舟几不可见地一晃,良久之后,低语:“……原来如此。”
瞿元嘉忽然开口:“你如果不愿意在杜八家中养病。我可以安排。”
叶舟猛地抬起头,神色中除了惊骇,更有几分终于没有压制住的羞耻。瞿元嘉装没看见,漠然道:“你扭伤了脚,胳膊几乎脱臼,还有一些外伤,总归要十天半个月才能有起色。安王府有的是可以容身之所。你挑就是。”
“不敢有劳瞿大人。”
“说不上。你不留在杜八这里,自然更不想跟我走。但我要用强,你逃脱不了。”
杜启正脸色一变,正要周旋,叶舟已经先一步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进了室内,分明是不想再看瞿元嘉一眼。
看着紧闭的房门,杜启正颇有点哭笑不得:“这这这……这实在不必吧?哎呀,我要留他,那肯定是留得住的。”
他压低声音:“我阿娘很会留客。她有办法的。”
瞿元嘉自己是一刻也不想待了,无地自容,也是心灰意冷,对着杜启正深深一揖,再辞别过杜家母女,再无二话地离开了杜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