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400)
以安王府家大势大,从容应对两门婚事本不在话下。但萧莹这桩日益逼近的婚事,莫名成了王府的一粒烧红的木炭,没有人出来主事:安王素来不管家中琐事,娄氏有心无力,萧恂因为对萧恒的婚事袖手不管,本已不便过问萧莹的婚事,后来又不知道哪里传出的流言,赵淦求娶萧宝音不成,转求萧珍珍,是萧恂从中周旋,最终选定了萧莹。传言一出,萧莹的生母闵氏几欲求死,萧恂更是惟有退避三舍。
但一切的内情都是瞿元嘉奉母命料理王府两桩婚事后才陆续知晓的,萧恂是安王的亲骨肉,尚且不敢插手,瞿元嘉临难领命,为求尽快脱身,不得不拿出年末在民部核算一年全国开支的本事,去繁就简,大刀阔斧地清点嫁妆,他之前从未过问过安王府的任何财务开支,凡是有不明了的地方,除了管家,还能请教田氏,不多时就将婚礼中待办的事项一一料理清爽。
虽然是在筹备喜事,瞿元嘉实在感觉不到太多喜悦,而他显然也不是唯一心有此感的,于是,当杜启正约他去家中作客时,他极罕见又异常痛快地答应了。
在安王府短暂地客居了一段时间后,杜启正简直可说地是迫不及待兼如释重负地搬回了在城南的自宅。不同于高门林立的城北,城南住得多是寻常百姓,一些功名不显的官员、或是刚刚来京履职的官员也选在此地安居。但出乎瞿元嘉意料的是,原来华严寺和杜宅,均位于乐同坊中。
远远看见华严寺次第的屋顶时,瞿元嘉忍不住想,诏令已下,他如果走水路,应该是已经过江了。杜启正留意到他视线的落点,随口说:“允一兄南城来得少,比起城北,城南的寺庙还是差远了。就是如华严寺这般名不见经传的寺庙,据说也查出数十顷私匿的土地,金银供奉,则是无可追究。俱是民脂民膏啊。”
瞿元嘉顿了顿,低声说:“叶舟从大理寺开释后,在此处暂住过一段时日。”
杜启正惊讶地说:“他怎么住在这里?难怪家母说,寺庙有士兵看守……那现在人还在么?”
“清查滥刑的诏令已下,这时恐怕过了江,再几日就到虹州境内了。”
“当日在扬州时,我还与你说过此事,没想到他竟然就是苦主。不过也多亏了他,多少之前被妄判、株连的人家,有了生机。我不知他曾在此寄住,要是知道,肯定是邀他来家里小住。”杜启正一拍额,“下次我去探望章子欣时,也当告知他此事。就是不知道叶郎君的家人,还有几人能幸免……”
瞿元嘉目光一闪:“是,我倒忘了。你是提过的。”
留意到他神色黯淡,杜启正略作迟疑,还是问:“……允一兄为他饯行了?”
瞿元嘉不语,杜启正立刻意会,再不问了。
京官的俸禄虽然不低,只是杜启正出身寒门,又要照顾母亲和妹妹,在京中觅得的住处很小。不过他家只有一名仆役,一家三口居住也不嫌局促。
瞿元嘉上次造访时还是来送马,今天专程来作客,满耳皆是平江话,菜肴也是南方口味,亲切之余,又不免恍惚起来。
大抵是看出他心绪欠佳,又满脸疲色,杜启正没有再提起叶舟,专拣一些朝堂上的轶闻与他解闷。而为了避免杜启正的母妹局促,瞿元嘉也一直在强打精神应和。话一多,酒喝得也快,杜启正准备的两壶酒眼看已经见底,桌上的菜几乎还没有动。瞿元嘉见状,起身道:“这段时日忙着侍奉母亲,久不沾酒,竟把你家中的酒都喝空了。你少坐,我去买。”
杜启正忙拦住他:“还是我去。这一带你难得一来,不熟悉。”
瞿元嘉就笑:“我记得路。是我贪杯,想多饮一些,借机散散酒。”
他一再坚持,也不让杜启正同去,杜启正只能给他找了一盏最亮的灯笼,又告知了酒肆的位置,想想还是送到院外,见他步履如常,才放下心来。
瞿元嘉确实没醉,但他自请去买酒的诸多原因里,其中一个,是看着杜家人围桌谈笑,莫名羡慕得口干舌苦。
入夜后各坊坊门关闭,然而坊内还是灯火通明,茶楼酒肆不时传来嬉笑之声。瞿元嘉按照杜启正所指,很快就到了离杜宅不远的一家酒肆外,刚在垆边站定,正好有人挟着一身浓厚的酒气,跌跌撞撞、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一瞥之余,瞿元嘉已经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又不敢出声,倒不是怕自己认错,反而更怕没认错。他蓦地成了一具牵丝木偶,手足俱系在始终不过三五步之遥的另一个人身上。不走近,亦不相认,只能跟着他的影子,魂飞魄散,亦步亦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