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391)
御医来看过脉象后,诊断出是“邪风侵体”,需要严格服药静养,但吃下去的药如泥牛入海,丝毫不见好转。瞿元嘉早已分辨不出日夜,时刻觉得置身火宅,既找不到破门而出的法子,又似乎有个声音在规劝他,劝他不要动弹,宁可躲在这火宅的深处。
瞿元嘉活到今日,遇事靠的就是“不躲”。少年时程勉的兄弟戏弄他、打他取乐,他不求饶;到了安王府,下人因他出身侧目,他不躲闪;从军后凡事无不争先,从不喊苦;烈马、猛禽乃至虎豹,他都一一驯服过,即便是受了伤,只要还能起身,他就能上马。扪心自问,瞿元嘉不痴不迂,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更不是从来没有想过“逃走”。只是他遇到每一次的困境,“不躲”不仅让他最终闯了过去,又是还让他更上层楼。这是他永远可以倚仗的不二法宝。
不过,一旦听到了这个声音,瞿元嘉何止如释重负,简直生出了热切之意,只望这火烧得再狠些,烧塌了大梁,砸中自己,再不必走出这屋子,一了百了。
这么一想,他更不愿意醒了,热意也不再煎熬,置身火海犹胜过隔岸观火。可叹天不如人意,从天而降的大雨熄灭了熊熊烈火,也浇灭了瞿元嘉满腔的兴高采烈。
瞿元嘉转喜为怒,一跃而起,张口欲骂这没长眼的老天爷,就在此时,倾盆大雨悄然化作绵绵细雨,顷刻浇湿了他的整张面孔。
意识到耳旁俱是哀哀哭声,瞿元嘉在针刺般的痛苦中徐徐睁开了双眼:“……都不要哭。”
气若游丝的声音一起,哭声也不再刻意压抑,让瞿元嘉更觉得自己是一只被绑起来装进布袋里颠簸了好几天的牲口——唯一比牲口强的,不过还有人为他的遭遇落几滴眼泪。
听出哭声来自母亲,瞿元嘉只想叹气:“儿子不孝,教阿娘担心了。”
娄氏摸着瞿元嘉的额头,掩面哭道:“……你这是非要了我的命啊!”
侍女们闻言均上前服侍,大夫则忙着搭脉问诊。瞿元嘉觉得不堪忍受之余,又无力反抗,只能任旁人摆布。
服过了药和汤水,才逐渐找到了回归尘世的切实感,他这一醒,上至娄氏,下至大夫和安王府的下人,无不松了口气。除了干渴困顿、浑身无力,瞿元嘉并没有其他难以忍受之痛楚,可是看着落泪的母亲和她身后乌压压的各色人等,他倒是宁愿回到梦境里那燃着烈焰的宅院中。
他实在没有一丝与人周旋的兴趣,仗着在病中,索性卧倒装睡。母亲和大夫交谈的声音时远时近,又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就是无来由地觉得吵闹。瞿元嘉极力忍耐着,忍到头痛欲裂眼前发黑,室内才渐渐地恢复了安静。
不容他松懈,又有脚步声朝着床榻的方向走来。母子连心,瞿元嘉虽然在病中,仍然轻易地分辨出室内只剩下他和母亲二人。他们近来的数次独处都是以不欢而散告终,这一次,瞿元嘉也不敢做先做试探的一方,继续面壁而躺,身体已然下意识地有了戒备的姿态。
他听见母亲坐在了榻边,接着,一条温热的手巾贴上了他的额头和脸。小心地擦去瞿元嘉脸颊和颈子上的冷汗后,娄氏幽幽叹气:“可算是醒了……一定是南下太累,回来一时水土不服,惹出这邪风入体的晦气来。”
“教阿娘担心了。”瞿元嘉又低声重复了一次。
“不为你们担心,我这日子就更难过了。”娄氏掖好被角,还是叹气,“你万事都不要想,再好好休养几天。等病好了,我去求殿下,为你换一个闲职。外人看你身强体壮年富力强,其实你小时候一直多病,我去做乳母,本来都妥当了,主人家一看到你,就改口反悔……好几家都是这样……元嘉,阿娘老了,瞎了,你多想一想阿娘,不要遇事逞强……”
瞿元嘉木然盯着帐子一角的花纹,良久方极轻地应了一声。
娄氏一直坐在榻边,知道瞿元嘉没有睡着,又问他要不要喝水,是否饥饿,瞿元嘉丝毫感觉不到饥渴,说:“阿娘快去歇息吧。我没事了。就是有点乏,药也吃过了,很快就好了。”
好不容易劝走母亲,瞿元嘉还是久久维持着一动不动的睡姿,听下人们蹑手蹑脚在屋子里走动。但既已醒了,再静躺就是另一种酷刑,瞿元嘉掀开帷幕,果然得宜就在左近,便问:“……有没有程府的消息?”
得宜忙搀扶住瞿元嘉,吞吞吐吐回禀:“……没有。”
瞿元嘉刚走出一步,不得不摇摇晃晃地扶住了床屏的一角。这力不从心的感觉委实太陌生,连瞿元嘉自己都怔了片刻,才又说:“你替我准备衣袍,我去见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