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384)
程勉脸蓦地白了。萧曜看着他,一个念头电光石火地闪过,下一刻,一句话脱口而出:“难道你……”
一丛暗火从脚底轰然窜上脸颊。萧曜生来肤白,这时连胸口都绯红一片,无论如何都掩藏不住了。就在他因为无意间探知程勉的心意而兀自面红耳赤之际,程勉却截然相反,苍白的脸上浮出怒气,恶狠狠低语:“……你这是什么表情!”
萧曜终于从呆若木鸡中回过神,一时竟不敢去看程勉,程勉说完,见他别开脸,更生气了,也干脆地转开视线,甩开萧曜的手,自行要去外间更衣。
直到此刻,如同被击中要害的萧曜终于缓过神来,一把勾住程勉的衣带,心跳得像是随时都要咬住舌头,只能喊他的名字:“阿眠,程勉……”
程勉浑身都在微微发抖,声音里怒气未消:“你脸红个什么!谁准你这样的……!你多大年纪了!”
眼看他都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萧曜又急切又好笑,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下来:“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只喜欢我,也不算很丢人吧……眼下又没有别人,再说,你也没主动说,是我猜的。你要是不乐意,就当我猜得不对,或是没猜过,那就是了。”
两个人心里都着急,又缠得紧,几句话的工夫,都出了一身急汗,说着说着,又突然都不作声了,明明是再熟悉没有的人,在这个瞬间,竟又陌生了起来。
就在面面相觑相顾无言之际,冯童的声音自门外传来,语调中是不加掩饰的欣喜:“陛下,五郎,有远客到了。”
远客不仅带来了双鲤鱼,也带来了来自连州的物产——天马渠修成后收获的黍麦,以及连州自铸的五铢。荡云山的银矿品位上佳,紫铜亦佳,连州自铸的五铢钱较通行的钱币肉厚,所以虽然按律只能在昆连和关外使用,但如若带入中原,依然通行无阻。
这次阿彤带来的连州五铢只有一枚铜钱,其余均是金银铸成,“五铢”二字上方有一个极小的“连”字,以示区别。旁人未必留意这个小字,但程勉一看就知道这是萧曜的字迹,这也是他初次得知连州有权铸钱,不免瞥了一眼一旁正颇有兴趣把玩金银五铢的萧曜,后者似乎是没留意程勉的视线,颇有兴致地问阿彤:“这钱都是景彦送与五郎的么?没有我的?”
阿彤年不过十三四,个子比同龄人高出不少,长成后一定是英挺俊俏的昆连男儿,但一开口,还是公鸭嗓:“回陛下,景彦说,都是送给五郎的。金银辟邪,祝他早日康复。”
他说话时是令人怀念而愉悦的连州口音,应答时有超乎年龄的得体。但到底只是个半大少年,真实的心事在细枝末节中流露无遗:眼睛瞪得大大的,每一句话的话尾也难以自控地颤抖着,下意识地要去看程勉,又满怀惊异与不忍地飞快转开琥珀色的眸子。
在场诸人皆佯装不知这少年人的心事,萧曜有意无意地挡在两人之间,和颜悦色问他:“我虽免了各州的朝贡,但景彦念旧,也不能厚此薄彼至此吧?颜延有没有给我写信?”
提到颜延,阿彤浑身一僵,继而满面通红,飞快摇头,接着又不自在地点点头,支支吾吾地说:“……没有写信,不过……有、有个口信。”
萧曜假意叹气,笑着看向程勉:“真的厚此薄彼。”
阿彤脸更红了,半天不肯说颜延的口信是什么,他脸色阴晴不定十分为难,萧曜怎么会不知道不是好话,又说:“颜延肯骂,看来还是有旧情。你只管说,不算无状。”
阿彤抓了半天头,终于还是屈服在萧曜的神态可亲之下,一跺脚,鼓起勇气靠近,低下头,从牙关里挤出一句胡语,说完又飞快补充:“颜延说,陛下如果要罚他,他愿意领罚。”
萧曜学了几年胡语,虽不如程勉能举一反三,连昆最通用的那两三种勉强还能听得懂,但即便经年不用多有生疏了,骂人的、调情的话总是最难忘记的。听到阿彤软绵绵、吞吞吐吐的口气,再联想到颜延的音容,莞尔之余,又抚着阿彤的背宽慰道:“不要害怕。他骂得应当,不会受罚。”
不同于萧曜,程勉见到阿彤后,顾及后者的心情,很少说话,听到颜延骂人萧曜还笑,不免对萧曜投以别有深意的一瞥。萧曜回之以一笑,无声答道:“稍后我告诉你原委。”
这时,一早就出门游玩的费诩一家人亦闻讯赶回来,元双久不见阿彤,欣喜意外之余,也不免眼热了。
姿容和丽质跟着元双在京中住了近两年,大多数时光都在翠屏宫中度过,说久了京洛音,忽然听到连州话,立刻换回了乡音不说,尤其是姿容素来与阿彤要好,便不管在场的尊长,亲密地与他笑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