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36)
“朝会还有大半个时辰。”皇帝见满屋子的热闹,不由说,“你倒是会享福,又清净又有趣,好事全占了。”
程勉本来就开心,眉开眼笑地答:“都是托陛下的福。冯阿翁也尽心……啊,他们给我喝的酒好,我能斗胆敬陛下一盏酒么?”
“你怎么喝起酒来了?”
生怕牵连到别人,程勉赶快说:“只喝了一杯。问过大夫了的。”
皇帝扫了一眼冯童:“酒不能喝了。茶可以喝一盏。”
程勉就欢天喜地地去倒茶。喝完茶后,皇帝说:“进殿时看你在弹琵琶,是朕把你的琵琶搅了。”
程勉摇头:“我也不记得了。方才石博士在教,我跟着胡乱拨两下,哪里能叫弹。”
说完他抿嘴笑了笑,忽然福至心灵,转身拿起自己的琵琶,捧到皇帝面前:“我听说陛下是个中高手,可惜从未听过。”
众目睽睽之下,皇帝冲程勉微笑:“那是你不记得了。”
程勉眨眼,大着胆子说:“如果有幸能再听一次,我一定一辈子再也不会忘记。”
闻言,皇帝深深看了一眼程勉,终于问:“你想听什么?”
程勉没想到皇帝真的应允了,一时之间甚至觉得有些眩晕,乃至语无伦次起来:“……陛下做主,什么都好。”
皇帝没有接过程勉手中的琵琶,而是借用了石博士的那一把,坐在席上,真的为程勉弹了一曲。
这只是短短一曲,别说程勉喝了酒,就算是滴酒未沾,也未必能区分出高下,不过众人的神色都是非常雀跃,乐声一歇,叫好称颂声恐怕连殿外都听见了。
皇帝将琵琶横在膝上,依旧是含笑望着程勉:“记住了?”
程勉兴高采烈连连点头:“这曲子真好听。”
说完,他不顾自己已经有些腿软,就地坐下,跟着记忆里的调子,也拨起了弦。
没拨几下,程勉先扔了拨子,双手捂面,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啊呀……丢人。”
然后无论旁人如何来劝说,他都不肯再弹,皇帝笑容不改,目光在程勉的琵琶上略停了停,最后,极轻地一颔首:“不想弹就不弹了。程勉,朕看你是喝多了。”
“……是喝多了。可从来没这么快活。”
皇帝离开时程勉一直送到殿外,他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快活,轻飘飘的脚步未必是由于那一盏美酒。走出来时,程勉才看见就在今晚,整个皇宫都燃起了灯火,火光迤逦至数里之外,半边天空仿佛都被染亮了颜色,而这一切的辉煌和光明,都是为了称颂和臣服那正走进灯火深处的君主。他从不记得过去的人生中看见过这样的景象,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再难忘记此时所见到的一切了。
这一夜程勉玩到天色微亮才睡下,又到过午才醒。醒来后没别的事,还是同一班人陪他玩乐。这样不分昼夜地玩闹了几天,意犹未尽之际,他猛然想起好一阵子没见到皇帝了,就拉住冯童问:“陛下忙完了没有?我要不要去向陛下谢恩?”
冯童答:“陛下有旨意,程大人不必拘束。元日一过,陛下已出宫去了。”
这大出程勉的意外:“出宫了?那……我是不是也该走了?”
“程大人可是有哪里不称心?”
“没有、没有。”程勉连忙解释,“……那我能不能走?”
“程大人是陛下的客人,自然随时可以走。”
“我怎么向陛下告辞?”
“陛下留过口谕,‘朕不在宫中这些时日,由程勉自在来去,无须请旨。 ’ ”
这几日里程勉玩得乐不思蜀,没怎么想过皇帝的事,但现在知道皇帝不在宫里了,顿时有了拘束心。他想了想,说:“既然陛下不在,我也该回去了。”
冯童始终恭恭敬敬的,神色丝毫不乱:“陛下总要回来的,程大人想见陛下,不妨安心多住上几天,等陛下回来再说。要是觉得陪伴之人没意思,奴婢另作安排。”
“不不不。”程勉抢过话来,“都好得很……就是……也不知道怎么了,听到陛下不在宫里,我忽然怪想家了。”
冯童理解地点头:“是了。大人要是想家,回去也好。都听凭大人做主。”
一旦有了“回家”这个念头,程勉顿时觉得这几天围绕身侧的热闹都乏味了许多。他不好意思地冲着冯童一笑:“那就请你安排安排,我今天回家吧。”
决定了今天回家,一时半刻也还走不了。他早上说要走,但出发已经到了午后,来时宫车里空荡荡的,走时则塞了个满当:都是器用乃至点心,都是这几天里程勉喜欢的。
有了忍冬和连翘的前例,程勉对宫里诸人那体贴入微的细致已经见怪不怪。回程路上他随手打开了一个匣子,里面盛着些梅花形状的点心,可程勉已经不大记得是什么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