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80)
那略带自嘲的自我开解顷刻成了另一种情绪,尚不容他仔细分辨,费诩先看见了萧曜,理所当然地指了指滩边的一棵大树,又回身牵起自己的马并风雷,往河的更深处走去了。
费诩神色如常,萧曜知道程勉总归无事,顺着树的方向望去,树荫下散乱丢着好些行囊毡毯,就是不见人。
他将信将疑地走到树荫下,刚走近,头顶上方树影摇动,程勉的声音也慢悠悠地响了起来:“殿下祈雨已然祈到天马山口了吗?”
听到程勉声音的一刻,萧曜不得不承认,这一刻,自己是高兴的,不然不至于连心跳都随着他的声音加快了一分。他扬起头,看着横坐在树枝上的程勉:“你怎么出山了?”
这段时间来,两个人只要是分别一段时间后再见,萧曜都会再消瘦些,程勉除了瘦,还更黑,不过相比起萧曜兴味寡然、疲惫不堪,程勉的精气神着实不坏,中气比之前还更足了:“另有一条路,等饮完马,就动身。”
“现在进山?那傍晚能出来呢?”萧曜转而问,“你们在山里夜宿?”
“山中多歧路,要是每日都要出山,什么事都做不了了。”
萧曜不免担心起来:“非如此不可么?”
“我们在山中不知岁月,殿下这几日祈雨如何?山中时有小雨,但都是入夜后,很快又没了。云恐怕飘不到正和。”
明知道他有意岔开话题,但既然程勉先承认了留宿山中,萧曜也不好意思多追问,语气也沉重起来:“何以不雨至斯极也。”
听到这个答案,程勉默不作声地跳下了树,扑起的尘土逼得萧曜后退了一步。又过了片刻,程勉开口道:“殿下为祈雨想必是斋戒多日,属下不才,但愿效仿前贤,为殿下献乐,殿下可嫌弃么?”
要是程勉不提,萧曜绝对不会生这个念头——但正是经他这一提,萧曜都要忘记上一次听到祭乐之外的音乐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他飞快地观察了一番程勉,确定他并不是意在取笑自己,明亮的双目中惟有坦诚,萧曜甚至觉得自己还看见了几许愉悦。
然而萧曜还是犹豫了一下——尽管他心中分毫不信:“我斋戒未除。”
程勉笑了:“雩而雨,何也无何也,犹不雩而雨也。”
萧曜精神一震,立刻接话:“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哎,你还带了琵琶么?”
结果程勉一行的行囊里,虽然没有琵琶、然而五弦、筚篥、横笛、排箫一应俱全,甚至有一只可以放在马背上的横鼓。这下,即便萧曜对这些天来的斋戒祭祀并未怨言,但也切实生出了可望不可即的羡慕来。
察觉到萧曜在乐器上流连不去的目光,程勉解释:“也是为驱赶野兽用的。”
萧曜一笑:“能排遣无聊也很不错。”
程勉铺开毡毯,坐下试了试弦:“出门在外,携带琵琶不便,五弦也还使得。就是我五弦学得更不好,若是有辱耳目,还请殿下莫要见怪。”
“不要再是《凉州》就好。”萧曜难掩心中的雀跃。
程勉抬起头,微笑道:“当日要听《凉州》的是殿下,现在不要听的也是殿下。都依殿下。”
程勉弹出的,是一支萧曜从未听过的曲子,欣欣然的曲调让萧曜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嘴角,乐声传远后,河中那边不知是谁吹了个长而响亮的口哨以示对曲子的赞誉,也压不住程勉怀中这把朴素的五弦。古树森森,树荫深重,依然有阳光漏了下来,又全被程勉的眼睛盛住了。
第34章 四海无闲田
随着气候日益炎热,黑河的枯水期也终于告一段落,涓涓细流出现在了正和境内的河道中。然而对于两县正在生长的庄稼而言,仍是杯水车薪。
整个七月,萧曜走遍了长阳、正和两县的每一个村落,祈雨、问卜日夜不绝、难以计数,却没见过一场雨。
日复一日的祭礼下,萧曜发现自己失去了与人交谈的能力,就不再说祭礼之外的话;斋戒久了,他很少感觉到饥饿,一日一食便成了常态,萧曜觉得自己的视力越来越好,身体越来越轻,他只需要很少的睡眠,每一天很快就会过去,在一个又一个五彩缤纷的梦境里,他能听见许多的声音,不止一次梦见冰冷猛烈的雨水倾倒在他的身上,带来剧烈的痛苦,可醒来之后,一切都成了虚无。
所有的祭祀都有相似的气味,这让萧曜不得不偶尔回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岁月。那几个月里,京城中所有的寺庙和道观都在为她祈福,无数人日夜诵经不停。他是她唯一的孩子,他也斋戒沐浴,然后代替身为天子的父亲和病榻中的母亲,走遍每一个寺庙,为她祈求神佛的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