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25)
程勉飞快地退后了一大步,将自己和踉跄而来的崔敏硬生生拉开一人有余的距离,然后克制而不失冷淡地轻揖:“十三舅父。”
崔敏像是丝毫没有看出程勉的冷漠,激动得几乎哑了:“……竟真的是阿眠么?”
众目睽睽之下,程勉并没有被戳穿托词的不安,他的神色始终平淡,和早前回答萧曜“不相识”时一模一样:“不曾想在此地遇见十三舅父。舅父身体康泰么?”
崔敏仿佛随时都能落下泪来:“我方才还疑心认错了,还想,怎么会在此地见到阿眠?不想真是你——不想我还能认出你……”
程勉略一颔首,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现任连州司马,在赴任途中。”
“你……你怎么去连州任职?你阿爷准么?” 崔敏难以置信地反问。
“陈王殿下接任连州刺史,陛下为他擢选属官,我素来心慕昆连,便求官同往。”
崔敏回头看一眼萧曜,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半晌后,满脸黯然地重重叹气:“你阿爷竟不拦你。”
程勉毫不为所动:“在此地遇见十三舅父,实属意外之喜,见到舅父康泰,也放心不少。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惟愿舅父和两位表弟保重身体,平安返乡。”
说完,他深深一揖,然后绕过崔敏,朝着渡船扬长而去。
虽然亲眼见证了程勉睁着眼睛说瞎话,萧曜并不生气,眼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直接跳上了渡船,留在崔敏浑身发抖地擦泪,倒生出些恻然来。
明明是亲戚重逢,却满是决绝之意。萧曜明知这其中必有内情,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对柳岭说:“昨日偏劳柳刺史及接风,眼下辎重已经装好,不敢耽搁行程,就此别过。”
柳岭当即知机地接下话头,两人心照不宣地再简短寒暄了一番,萧曜便率先登上了渡船,准备过河。
过江用的渡船至多只能乘坐十人,于是萧曜在的这条船上,除了程勉、冯童和元双,其余皆是宫中的侍卫。而因为出发前的这场变故,开船之后无论是萧曜还是程勉都没有开口,整条船也跟着鸦雀无声,一时间唯有刺骨的江风呼啸而过,在远行人的脸庞上划下尖锐的寒意。
自离开帝京,已近一月,离京越远,仿佛离春天也远了。所幸尽管天气寒冷,但河面没有结冰,初春的水面也浅,算是易渡的季节。
船行出一段之后,萧曜有意无意地回首眺望:送行的人都还留在岸边,崔敏父子三人的身影也清晰可辨,可是程勉面向着北岸,并不回头。
渡船仅方寸之地,萧曜不多时便留意到程勉脸色铁青,神情亦甚是冷峻。起初他只当是程勉在置气,后来发觉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扶着船舷的右手亦在微微发抖,转念间,一句话脱口而出:“你晕船么?”
声音虽低,可萧曜正好在上风处,程勉当即回头,瞪了他一眼。再接着,就见程勉身形一晃,吐了。
事发突然,在萧曜愣神的一瞬里,元双和冯童已经一前一后地赶到程勉身旁慰问。程勉一面倚在船舷上吐个不停,一面连连摆手,也不知道是说无事,还是要他们不要靠近。
程勉吐了半天全是清水,显然早上没吃任何东西,元双看他吐得七荤八素,将自己的手巾递给他不说,还出言安慰:“就要到岸了、就要到了。下船之后,奴婢给大人冲点茶吃。”
程勉好不容易止住吐,一张脸惨白,眼睛倒是红的。他面对着元双却垂眼并不看她:“是我失仪了。不要紧。到岸上自然好了。”
元双颇同情地看着程勉:“奴婢以前也晕船得厉害,登船前还想,幸好只要渡一次河,不然,可怎么办哪。”
她有意引程勉说话分散注意力,程勉意会,接话道:“只怪我昨夜贪杯。”
元双听他的意思是不晕船,又说:“饮多了酒么?那五郎头痛不痛?”
“那倒不。”
“不痛就好。不过还是要吃一点热食,宿醉的人寒气最容易侵入肺腑,可不要病了。”
“昨夜冯內侍专门遣人照顾我,还送了热茶来。”
听到程勉提及自己,冯童笑道:“地方官场应酬风气浓厚,宴席间总是更放肆些。程大人一人挡了大半的酒,但若非如此,也不知道程大人如此海量。”
程勉一笑,并不掩饰自嘲之意:“要真有海量,就不会出丑了。”
他们三人的对答悉数落入了不远处的萧曜眼中,越是留意程勉的言行,越发让萧曜觉得之前曾隐约冒出的念头并非凭空而来——程勉对自己总是心怀防备。
在元双和冯童有心的陪伴下,在余下的行程中,程勉没有再吐。一待上岸,萧曜便让元双向渡口的守军借炉火煮茶,煮茶时又有船从南岸来,下来三个自称是崔家家仆的人,奉崔敏之命前来照顾程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