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120)
萧曜隐约觉得这种种安排异于常情,不过他一则年轻,二则从不问政,并不知道军政上的规制,天子也没有派遣老练的幕僚辅佐,所以简要的问答间,无从知晓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他瞥了一眼程勉,见后者神态自若,也定下神,收起不悦之色,继续问:“易海县令是何人?”
听到“裴翊”这个名字,萧曜陡然沉默了,不远处的冯童显然也听见了,跟着投来关切的目光。直至今日,即便萧曜和身旁服侍的宫人从未对此旨意有过任何置喙,可始作俑者是谁,本也不是秘密——
今上的六子中,最得宠爱的是年龄最小的赵王,而赵王的生母,恰好也姓裴。
短暂的沉默下,冯童罕见地插话:“吴录事,敢问裴县令郡望在哪里?”
吴录事不明所以地答道:“裴景彦么?卑职和他没有私交,依稀听别人说起,他出生在昆州,少年时跟着父母躲避战乱,举家迁到连州的。”
萧曜和冯童对视一眼——裴妃祖籍江南道,在其父入京任职之前,三代都在江南、淮南一带任官。
得到答案后萧曜也想,是了,如果真是裴氏的家人,赤县神州之内,哪里不能挑。
对此巧合程勉仿佛浑然不觉,对吴录事说:“裴县令管着一县的桑农,还要兼顾边防,想来是才干出众了。”
吴录事干笑两声:“待殿下与程司马到了连州,可以召裴县令到州府,亲眼一见,就知分晓了。”
这话说得颇微妙,萧曜和程勉都听出来了,但现在人在千里之外,而这吴录事虽然名义上是他们的下属,可毕竟比两人加起来还要年长得多,为官多年,自有其圆滑一面,萧曜不愿意诸事都要程勉沟通,接下来的行程里,再没多说话了。
当然,不愿是一回事,没力气也是实情。精神一旦松懈下来,那暂时被抛在一旁的颠簸之苦又席卷而来,萧曜抬眼看着远方,不知不觉之中,太阳已经落在了山后。
再不多时,道路尽头出现了一座浮屠塔的剪影,这也意味着这一天的奔波即将到头了。
先行抵达的骑兵领着萧曜、程勉等有官衔的一众人等直奔寺院正门而去。到达目的地后除了萧曜,其余人皆利落地下了马。萧曜格外留意了程勉的举动,并未有其他人前来照应,连包袱都是自己拿着,才意识到这一路程勉是孤身一人,连个贴身的仆役都没有。
可他又不愿相信真是如此。等程勉和其他下属向他一一告辞,萧曜在冯童和侍卫的协助下勉强下了马。大半天的骑行后,脚再次落地的滋味实在难以形容,他知道近侍们都是装作没看见自己的狼狈,也装作不知情,若无其事地问冯童:“程五没有带仆人赴任么?”
“似乎是没有。”
“程尚书有心历练儿子,未免也太苛刻了。他总有乳母吧?乳兄弟呢?”
他本来是随口一说,分散注意力而已。不料问完后,冯童露出微妙的神色,但一直等到他搀扶着摇摇欲坠的萧曜走进寺院后,才低声答:“殿下有所不知,程五的乳母现在是安王的宠妾,即便是真有乳兄弟,也不能再做寻常仆役了。”
萧曜印象里是听说过这事,毕竟安王虽然论辈份是他的叔祖,可是仪表堂堂又正值盛年,按理说就算是纳妾,也有的是名门淑女可以挑选,偏纳了个生过孩子的乳母,难免在内宫中传为奇谈。只是萧曜没想过当事人居然能和程勉也扯上关系。不过他对这些轶闻没有兴趣,听了再不多问,满脑子想的是这人真是莫名其妙,赴任而已,怎么搞得像是处处来与自己别苗头的。
萧曜嘴角又一撇,内心对程勉已经有了定论:“故弄玄虚。”
赵贵妃信佛,对萧曜而言,在寺庙借宿并非全然陌生的经验。
不过在他少年时,最常去的寺庙并非是为了祈祷他平安诞生、舍家宅建成的崇安寺,而是建业坊内的皇家寺院大明光寺。有一年佛诞节时忽然天降暴雨,雷电劈断了建业坊内几棵古树,据说引发的天火连暴雨都一时无法浇熄。前来礼佛的赵贵妃一行只能在大明光寺借宿一晚。
不过这途中不得已投靠的郊外小寺自然不可与气派盛大的大明光寺同日而语,萧曜不欲惊动本地官府,虽然布施了慷慨金帛,借住时报的却是程勉的名字和官衔。
他们一路骑行下来,都是满面风尘之色,加上此处寺庙的僧人难得见到高官,对此托词一律信了,匀出所有空置的厢房,准备好热水茶饭,也就不再过问了。
元双为了能方便服侍萧曜,早在车上就换作了男装,趁着夜色倒也无人察觉出异样。萧曜原本精神恹恹,见到元双后,也被她的妆容逗得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