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白了,郑庄公的弟弟的确被宠得没了分寸,罪有应得,但郑庄公作为国君却不能不跟母亲和解,否则以后他也没法要求臣民孝顺父母,无法用孝顺道德来约束个人行为,那国家就会乱了。
小皇帝哼笑:“相父总喜欢用这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来说服我。”
长明道:“这些都是臣的肺腑之言,臣终有一日会老,这个国家的主人是您,臣只能趁着自己还有几把子力气的时候,再努力扶陛下走得更远一些。”
“是吗?”
小皇帝忽而倾身,两人距离无限靠近。
鼻尖对着比肩,近得长明一时失焦。
“那相父,您什么时候老呢?”
小皇帝很快离去。
这句话却一直停留回荡在长明脑海。
您什么时候老呢?
长明直到回家,夜深人静,都还不时失神。
相父,你赶紧老了,朕才好亲政。
这是皇帝未曾出口的潜台词。
他与云海,七年教诲,曾经也亲如父子,却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
长明低头去看自己握笔的手。
这双手从入朝为官,被先帝托孤,到辅政帝师,早已从紧致有力的少年皮肤,布满松弛斑点的皱纹。
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他皱起眉头,苦苦搜索。
身上的官袍,他现在坐的这间屋子,都像一座座牢笼和枷锁,将他困在原地。
他可以快速回忆起皇帝从小到大的模样,可以回忆起皇帝给他交过的每一份作业,喊过的每一句相父,他也记得每年科举会试的题目,和几名优秀学子的答卷,甚至记得最近几年里朝廷议事的重要内容。
这些构成了他过去几十年的人生,也是他所有骄傲的来源,这个帝国之所以在过去几年能如常运转,很大程度与他的尽忠职守离不开关系。
但长明还是觉得不对劲。
这种微妙的诡异感来自内心深处,仿佛隐隐有个声音让他睁开眼睛醒过来,可现实却如茧丝层层包裹,让他以为自己就是醒着的。
宫里来人,连夜召他入宫。
上次这么急的时候还是小皇帝八岁时,夜里发高烧,哭着闹着要相父,太医不敢下药,长明只得破例入宫,守在龙榻一整夜没合眼,小皇帝最后哭累了沉沉睡去,手还不肯松开他。
想起往事,长明不由翘起嘴角,又随即平复。
这次这么急,想必也是发生了什么事,该不会小皇帝又发了急病吧?
轿子忽然停下。
长明皱眉,掀帘子往外看。
“怎么回事?”
没有人应答。
轿子外面,四下无声。
空旷的皇宫,远处几盏灯火,照不到这里半分。
长明感觉有些不对劲,他从轿子里走出来,举头四顾。
然后,他看见了立在宫殿城墙一角的人。
夜里的身影将弓箭拉满,遥遥对准他这边。
长明眯起眼,一动不动。
云海在犹豫。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今天这一切,早在三年前就已经计划好了。
他恨长明,尤其恨对方把持朝政,将自己的意志玩弄于股掌之间。
皇帝对这位权相而言,不是必须效忠的天子,而是坐镇朝廷的傀儡和吉祥物。
他知道先帝的死有蹊跷。
宫里宫外都在传,先帝原本病情已有好转,是长明推荐的太医开的药方子,才最终导致先帝病情恶化。
先帝驾崩那天,也只有长明一个人在,谁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云海连先帝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他自幼丧母,后来又丧了父,如今宫里也没个长辈,能倚赖的只有长明。
但长明根本对不起他的信任。
这个男人……
只要长明一死,帝国大权就会重新回到皇帝手中。
白天的试探让云海彻底明白,长明是不会轻易交出权柄的。
他手下有门生无数,连御林军和边军都是唯他是从的鹰犬走狗,自己这个皇帝,只不过是他们眼中维护稳定平衡的棋子。
也许长明本来可以有更体面的死法,但云海希望借由这样的方式,来破除自己心中的魔障——
破除一直以来,对长明的所有敬畏,害怕和恐惧。
今夜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长明的人全都被调走,换上天子自己的亲信。
为了这一日,他准备许久,万无一失。
白天长明讲那个故事时,他没忍住出口反驳了长明,还以为对方会心生警惕。
幸好没有。
手上的弓拉到最满时,箭矢蓄势待发,长明正好抬起头,遥遥望向他这边。
不知怎的,云海心跳漏掉半拍,也犹豫了一瞬。
这一瞬他想到许多。
冰天雪地里,长明背着他在这里走过,那时候他还小,非要玩雪,长明拗不过,又怕内侍照顾不周,只好亲自陪着他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