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个孩子会消耗掉李似锦的寿命,这是两人早就知道的。也是因为这样,九方弈才说“听你的”。就算他不愿意,他极度地反对,但对于李似锦的自己的决定,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九方弈没有理由不尊重对方的决定。
九方弈把小姑娘抱回去的时候,被对方缠紧了脖颈,他把对方放到榻上,忽然听到她喃喃地背:“忠孝友悌,正己化人……矜孤恤寡,敬老……怀幼……”
然后就忘了,记不起来,这么多年来,没有一点长进。
李似锦皱着眉头,半天也没憋出来下一句。随后被一片冰凉的触感抚平了眉头,她听到明月奴寡淡温和的声音。
“昆虫草木,犹不可伤。”
对,就是这句。她舒展了眉头,睡了过去,如得归宿。
即便再怎样调理挽留,李似锦的身体也日复一日地衰落了下去,这几十年的浪迹天涯,几十年的朝暮相依,走到了命定的终局。
不过李似锦平静接受。
她不愿意明月奴在这世上用情一回,最后要孤身走过他们曾走过的每一条路,即便不为寄托,有她一半血脉,也算是用另种方式延续在此世。
但她没想到,数日之前,李如珠突破至洞虚境大圆满,利用九方弈上次天雷未过的旧伤,设计了一处诛妖大阵。她那位好兄长沉默无声这么多年,终于探明了九方弈的行踪。他虽号称堂堂正正,但却不是堂堂正正地开战。
雷电交加的风雨夜,明月奴一去未返,她的产期却又提前,在大雨倾盆的夜中,她握着脖颈间的鳞片,在心里唤了无数遍对方的名字,念到喉咙沙哑,精疲力尽,也全无反应。
只有接产的小妖仓促拙劣的安抚声,还有夜空中轰隆隆的雷,惨白的闪电。
她担心得想爬起来,可又不能。她知道自己要死了,但千呼万唤,无人回应。
就在千里之外的另一边,巨大的诛妖阵裹覆腾蛇,雷电之光映亮天际,这一切发生的措手不及,等九方弈浑身浴血地冲破阵法,不顾一切地飞回去之时,一切已晚。
那些低弱的呼唤无影无踪。
他的身上全都是伤,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血液浸透衣衫,将雪白染成鲜红。九方弈冲入玄府,当年趴在窗边睡觉的小姑娘,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发鬓上簪着细细的流苏与绢花,发髻散乱,身上盖着一层被子。
玄府里侍候接生的小妖跪在地上。
在李似锦的怀里,一个小小的孩子贴在母亲的怀里,同样地沉睡无声。
九方弈浑身僵冷,像是血都不流了。
这个午夜,无论是人族一方也是妖族一方都不想倾诉于笔端。协同李如珠追杀腾蛇、“主持公道”的修士,没有一个不死在腾蛇的手中,血迹染红丹华洲,而腾蛇一脉的最后一位纯正妖族,也陨落在这个电闪雷鸣的夜晚。
李如珠擦拭掉满脸的血,他看着被挖出心脏、挖出内丹的大妖现出原形,却没有再拼死一搏,而是游移着、滑动着,绕到了李似锦的身边,将她的尸体环绕起来,似乎寻觅到了最后一刹的温暖。雪白的鳞片折射着光芒,柔柔地映到李似锦的脸庞和发丝间。
明月如珠花似锦,到了最后,九方弈才是她的明月。
李如珠吐了一大口血,走了过去,扫了一眼李似锦的尸体,眼角抽了抽,但终究也没有说什么。
乱世之中,能被收养,确实是救他一命,但他的养父母错就错在……不够公正。不患寡而患不均,自古皆然。
他确定李似锦已经死透了,心中怨怒已消,只剩下不能利用到极致的遗憾。他伸出手,从李似锦的怀里把那个半妖的孩子抱出来,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
……不错,倒是很可以驯化成杀人机器,这样的血脉……嗯?
他的视线慢慢变化,目光在这婴儿的眉心处看了很久,才从出生的灵脉中看到了一丝端倪。
这灵脉根本不是婴儿的灵脉,像是……像是……大能转世?
这种灵窍只在出生的几个时辰内显示出来,随后就会隐藏起来。
李如珠并不确定,直到他的手触摸到熟睡婴儿的胸口,猛地被一股太上仁爱的博大气息击中,似乎有无数黄钟大吕般的仙音在耳畔响起,轰轰隆隆,阵阵作响。他猛地抽回了手。
……圣人之心?!
他闭眸又睁,仔细地审视了一番这婴孩的面容,唇边突然泛起一丝微笑。
血色蔓延无疆,天将破晓。
次日清晨,李如珠满身伤痕地回返玄剑派,但他被养父母的赐予的名字早已弃之不用,换上了修仙之人颇有气质的李通尘三个字,并以这个名字铸碑亡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