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长安(7)
“你这糖水铺子有好些年头了吧?”苏岑问道。
“是啊,十多年了,”老伯眯眼看着紧闭的院门,“我见过太多像你一样的人进去那扇门,也见过太多人从那扇门里出来,有的春风得意,有的涕泪横流,有十几岁的孩童,也有年近花甲的老头,他们好些人都是从我这喝过糖水进去的。”
苏岑笑道:“那你这糖水可倒厉害,喝过的至少都是举人以上的,还叫什么田记糖水,干脆改成状元糖水得了。”
老伯看了看飘扬的幡旗,风雨飘摇了这么些年字迹早已模糊,比不得那些新招牌光鲜亮丽,却还是淡淡摇了摇头:“做人啊,不能忘本……”
五日后放榜,阿福费了好大功夫才从人群中挤进去,他字认不全,却记得自家宅子门前那个苏字,三百名贡士从后向前看,越看心里越凉。今日清晨二少爷像往日一般起来,放榜的日子他甚至都有些紧张,二少爷却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起来后悠闲地给几盆花浇了水,之后掏了本闲书靠着卧榻津津有味看起来。最后还是他沉不住气了,风风火火赶过来看一眼。
果然没中。
阿福怏怏地从人群中被挤出来,正想着要如何回去安慰自家少爷,只见一队人骑马而来,几个侍卫隔开看榜的众人,由鸿胪寺官司将最后一张杏榜贴到了布告栏上。
“今年怎么这么晚?”有人小声议论。
“好像是会元人选有了争议,据说翰林院和礼部为了这个人选差点打起来。”
“那最终是哪方赢了?”
“哪方赢了不清楚,但肯定是榜上那人赢了。”
待鸿胪寺官司及一众侍卫退出来,众人一哄而上。
里头有人喊:“会元是苏州人士。”
外头人也喊:“叫什么?”
只听里面道:“苏岑!叫苏岑!”
阿福双腿一软,险些跪了下去。
一路从贡院跑回苏宅,冲进房门只见那事主还躺在卧榻上,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块酥饼,酥饼渣子掉了一身,那人却浑然不觉。
不拘小节,果然是大人物才有的风度!
“中了!二少爷中了!”阿福兴冲冲道。
“哦?”苏岑挑了挑眉,“会元?”
阿福一愣:“二少爷你知道了?”
苏岑站起来扫了扫身上的渣子:“我那篇文章,要么一鸣惊人,要么死无葬身之地,没有第三种说法。”
“连中二元,二少爷你太厉害了!”阿福围着人团团转,之前他一直觉得苏岑就是个寻常富贵人家被惯坏的纨绔子弟,嘴上虽不说,服侍起来也没怠慢,心里却始终有些异样。可这一路上相处下来,他越发觉得自家少爷并不像表面表现的那般浮浪,机敏起来心思如发,学问也是货真价实,崇仰之情不知该如何表达,便一遍遍重复着那句“太厉害了”。
“过几日就是廷试了,到时候再争个状元回来,连中三元,咱们苏宅定是祖坟冒青烟了,”阿福从人左边晃到人右边,“参加廷试就是看见当朝天子了,以后二少爷当了大官说不定我也能跟着去那皇城里看看,二少爷你实在是太厉害了,太厉害了!”
“阿福,阿福,”苏岑把人按住,这人像只蛐蛐似的在眼前跳来跳去,直晃的人脑壳疼,从桌上拿了个酥饼塞到人手里,“吃个酥饼。”
“二少爷我不吃,”阿福兴冲冲推回去,“你真的太……”
“我太厉害了,我知道了,”苏岑及时打断,把酥饼收回来自己咬了一口,皱皱眉:“其实我也不想吃,我还是比较想喝碗米粥。”
这人一大早出去看榜连饭都没给他做,无奈之下这才去巷子口买了几个红糖酥饼,红糖没吃到,倒是酥饼渣子掉了满屋。
阿福一愣,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现在就去做饭。”
看着人又兴高采烈跑出去,苏岑不由坐下来会心一笑。说不紧张都是假的,他这一宿就没怎么睡好。他那篇文章写的太过极端,很可能就触了某些人的颜面,给他施点小手段让他不得翻身。当初林老头就说他戾气太盛,不懂的掩盖锋芒,他当时还不以为然地一笑,反讥道“老师你都能一怒之下辞官返乡,我这算什么”,只记得当时老师捋着自己几根山羊胡叹一口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你不要学我。”
他当时面上恭敬,心里想的却是风摧木断为之脆,石毁于流为之耎,他信奉的是百炼成钢,风火雷电浑然不惧。
所以提笔那一瞬,心里想得是什么写下的就是什么,绝不违逆本心。
如今能入榜,那定是说朝中还有清醒之人,也不枉他千里走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