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长安(399)
要说这两人没有预谋,苏岚是打死也不相信,不然怎么他们刚要出门就正好有和尚上门化缘?怎么好巧不巧非要吃他家的剩饭?怎么能一拍即合说走就走呢?
有个高中状元的弟弟苏岚自认也是个聪明人,当即就断定这和尚肯定不是普通和尚,肯定是苏子煦蓄谋已久,找了个人来假冒和尚上门带他出走。当机立断派下人去四处搜索,更是沿着去京城的驿站一路打听,就差让人在长安城门口围追堵截了。
万万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苏岑就在城外的灵元寺里,得以相安无事地撞了半个月的钟。
事情还是从扬州城里做香粉生意的王家少爷那里听来的,道是:“我昨日陪着贱内去寺里上香,好像看见令弟了。”
苏岚大手一挥:“不可能,那小兔崽子做梦都想回长安,好不容易让他溜了,他怎么还会留在扬州。”
“难不成是我眼花了?”王家少爷呷了口茶,“不过真挺像的,在那儿帮人写签儿呢,那一手小楷,啧啧啧……”
椅子拖地“吱啦”一声锐响,苏岚噌地站起,双目圆瞪,一脸惊恐神色:“那,那他……还有头发吗?”
灵元寺门前有一棵百年老银杏,后来被来寺里的香客们当做祈愿之用,灵元寺顺势在树下支了张小桌,备上各色绢布笔墨,可以自己写,也可以找寺里的人代写,只收一个铜板的润笔费。苏岑总觉得灵元寺香火不继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老主持不会做生意,这么好的资源,却一点也不加以利用,看人家草堂寺凭借一口井就能发家致富,他们怎么就不能借这棵树来解决温饱问题?
不过再一想,出家人若真的倾心于这些经营算计之术,礼佛之心也就不纯粹了。
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之上挂满了各色盈彩的绢带,有些已经斑驳褪色了,也有些是新挂上去的,微风徐来,随风而动。
苏岑就坐在树下给人写愿签。
他刚到寺里时确实动过出家的念头,只是主持道他避世而来并非一心向佛,且尘缘未了,所以不肯收他。转而打发他去了寺门外,让他给人代笔。
佛门讲究众生皆苦,要修炼出大慈悲心,方可度化世人,涅槃而生。
在他看来却不尽然。
看着那些前来求愿之人或娇羞或坦荡地说出自己心中的所想所愿,再替他们把愿望诉诸纸上,看的多了,写的多了,他心里反倒越来越平静了。这些人里有求升官发财的,也有求家人顺遂的,求仕途的,求姻缘的,求长寿的,看遍了民生百态,所求不过一个太平盛世罢了。
有道是见微知著、一叶知秋,他在这一隅倾听民生所愿,零星地拼凑出当权之人的政令布施,宁王党终究要名正言顺,凡事还是要压豫王党一头,所以民心依旧向善,盛世依旧安稳。
苏岚赶过来时正赶上苏岑写完一支签,四目相对之下苏岑愣了愣才想起来把红绢交给身后的小沙弥挂到树上。
苏岚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还好,头发还在。
几步上前,不给人解释的机会,拽起苏岑的腕子就要走,“闹够了?跟我回去。”
“大哥,大哥!”苏岑挣了几挣才好不容易抽出腕子,看着人抿了抿唇,“我不想回去。”
“不想回去你在这儿干嘛?真要当和尚不成?!”
苏岑小声道:“也不是不行……”
苏岚眼神一瞪,苏岑急忙后退了两步,辩解道:“我不是要当和尚,这里很好,很清静,能让我想清楚一些事情。”
“家里那么大的宅子不够你想的?扬州不行也还有苏州呢,爹娘年事已高,一直叨念着让你回去,你不在他们膝前尽孝也就算了,还要跑到这和尚庙里伤春悲秋,不就是那点功名,那点……有什么想不清楚的,没了还就活不成了不成?”
看着苏岑低头不语,苏岚又觉得自己话说的有些重了。这个弟弟他从来都是引以为傲,呵着护着生怕被人欺负了去,爹爹责骂他都得心疼好一阵子,如今折腾成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罪魁祸首他还打不得又骂不得,心里也憋着一口气,一直也没理顺了。
“大哥,”苏岑抬头冲人笑了笑,“自打来了这里我已经好了很多了,你看,我又开始写字了。”
苏岚愣了愣,转而看着人手上的笔,墨还未干,显然是刚刚写完。
“我就是丢了东西,心里空落落的,你再给我点时间……”苏岑低着头轻声道,“我会好的。”
苏岚终究不忍心再斥责什么,转头一想,心病还得心药医,佛法无边,说不定真能荡涤心神,把他以前那个弟弟还回来?
正愣神间,寺里又出来个身披袈裟的老和尚,由当日那个上门化缘的大和尚搀着,冲两人微微颔首,“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