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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官(294)

他听见远山的钟声敲了第二下,“当”的一声。正要开口,就见尘不到腰间挂着的白玉铃铛轻磕出响,无风自颤。

有一瞬间,他们主傀二人都怔了一下。

接着,老毛满身的鸟羽虚影便炸了起来。因为他知道,这白玉铃铛是连着山坳那个阵的,轻易根本不会响。

一旦响了,就是大事。

他看见尘不到手握玉铃阖上眼,因为傀和傀主的联系,他跟着尘不到目睹了那座山坳周围黑雾肆虐的景象——

兵荒马乱,哀鸿遍野。

活物像被吸干的枯枝,在被黑雾包裹的瞬间变得干瘪萎顿,倒落在地。

尖叫混杂着鸡鸣狗吠响成一片,到处是四散奔逃的人,还有不知谁家的小孩无措地站在田道上,张着嘴哭嚎。而海啸般席卷而下的黑雾就在他身后,近若咫尺。

老毛甚至忘了这只是他相隔千里看见的虚景。巨翅瞬间张开,似乎要替那些人挡下滔天灾祸。

那一刻的景象逼真极了。

他仿佛能感觉到飓风掀开了他所有翅羽,黑雾遮天蔽日,迎面而来,墨色和鎏金巨翅即将锵然相撞——

老毛眯起了眼睛,却没等到预想中的冲击。

……

黑雾刹止在了鼻尖前,浓黑表面隐隐浮动的淡金印记几乎扫碰到了他,却没有真的碰到他。

那些景象就倒映在他瞳孔里,一瞬间拉长得犹如一百年——

他看见成灾的黑雾突然极速退开,像巨浪倒吸,自何处来回何处去。

那黑雾来处是山坳,而阵局的阵眼是尘不到本身。

灾祸不会无端消散,阵局也不会平白倒转。是尘不到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那些奔涌四散的统统收束回去。

这是最快的办法,也是当下的唯一。

因为除了尘不到,这里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压下那样滔天的祸事了。

所以老毛最初是庆幸的,还松了一口气。

尘不到修化过数以十万百万计的尘缘,刚刚这一场,不过是其中之一。难虽难,却无伤根本。

但下一刻他就僵住了。

他想起那层隐隐浮动的淡金色印记是什么了……

那是天谴啊……

山寺的钟敲了第三下,这在漫长的世间不过是一个须臾。

须臾间,天翻地覆。

松云山上烹着的那壶茶,他们喝不到了。

***

彼时,钟思在百里之外牵马入城关。

那是岁终之月,到处都在祭祀百神。城里撤了宵禁,腊市刚摆便红火热闹,灯笼长长一串,挂了满城。祭神的面具悬在高杆上,跟尘不到下山所戴的有三分相似。

收到卜宁传书的时候,他正停在某块摊前挑拣着稀奇玩意,那罐石料特别的棋子就是要捎给卜宁的。

但他展开金纹纸笺的时候,棋子却翻了满摊。

他把牵马绳拍在摊贩胸口,匆匆丢下一句“送你了”,便转步去了城墙背处,连城都来不及出就开了一道阵门,直通尘不到所在的地方。

他在那端落了地,便再说不出话。

他不足5岁上了松云山,及冠之年下山,进过的笼送过的人遍数不清。直到那天看见师父他才知道,原来世间尘缘那么多……

多到聚集在一起居然望不到边,多到能把千倾山林变成魍魉炼狱,把仙客拉进秽土,从人人敬重到避如蛇蝎,好像只是一瞬间。

多到……他觉得自己十多年来好像什么也没学下来。否则怎么会掏尽所有,也没能让师父身上的尘缘消减分毫。

通传的信笺再飞不出山,符纸还没成形就在黑雾里皱缩成灰,落进早已枯焦的荒草里。还有卜宁的阵石被碾成细末,夹在风里。

他什么也顾不上。

不知道谁来了谁走了,谁还没能收到消息,谁又加进了阵局。他只近乎机械地试着自己所知的所有方法,然后在泥沙尘土和粘稠的湿雾里回了一下头。

他对着谁说了句什么,似乎还苦笑了一声,乍看上去一如往常。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只在许久之后,听见了身后卜宁沙哑的回答。

卜宁说:“……师父教过我一种阵。”

那句话其实很轻,轻到卜宁可能根本不想说出来,但钟思听见了。哪怕那天发生的所有都像梦一样模糊不清了,他都记得那句话。

他盯着卜宁毫无血色的脸:“哪日教的,什么阵。”

卜宁答道:“下山前……封印阵。”

那是尘不到教会他的最后一样东西,跟以往教的任何一个阵局都不同。那个阵阵眼就落在死门,几乎不留余地。

卜宁当时说:“师父,这阵太凶,怕是平生都用不上。”

尘不到回说:“那倒是件好事。”

但他良久后又看向卜宁补了一句:“不是从小就爱留些后着么,就当这是我送你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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