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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官(216)

他在树间翻完了一本书,抬头才发现山道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往来总是无声无息,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对方笑着走过来, 在树下抬眸看着他说:“看书怎么窝在这里,小心被人当雪堆给扫了。”

见到了太久没见的人, 他应该是高兴的,但最终似乎只是回了对方一句“六月天哪来的雪”。

那实在是太过久远前的一个瞬间, 寻常琐事, 没什么特别,连他都差点忘了, 没想到另一个人居然记得。

他以为最不可能记得的那个人,居然什么都记得。

而他一时间甚至找不出这个瞬间被记得的理由。

他还看到自己站在尸山血海的残局之中,手控无数交错的傀线,拽着十二只翻天覆地的巨傀转眸望过来;

站在松涛万顷的山巅,在星河之下拎着松醪酒递过来;

站在白梅树边,上一秒还没什么表情地绷着脸,下一秒就在长风之下偏头躲开撞来的花枝,然后蓦地笑起来。

……

但更多的是远远的侧影和背影。

走在静谧安逸的石道上、走过山野和村落。穿过喧嚣热闹的人群,穿过晦暗逼仄的回廊……然后拐一个弯,便再也不见。

闻时茫然地看着那些身影,像在看一场场熟悉又陌生的哑剧。

他从来不知道……

原来尘不到在身后送过他这么多回。

他只知道每次下山,对方只是倚在门边,看着他走过第一道山弯,便会转身回屋里去。甚至连送别的话都从不会说……

只有一次。

唯独只有一次……

那人对他说:“别回头……”

那一刻,尘封于最深处的记忆忽然松动了几分,不知是受这些心魔幻境的影响,还是因为他正清晰地感觉到另一个人的灵神正在消散。

像灯油耗尽的火,一点点熄灭。

他努力回忆过很多次,始终没能记起这句话的来由。偏偏在这个瞬间,想起了一幕碎片——

那是封印大阵运转到了最后关头。

八百里地草木全无、魍魉丛生。

那些尘缘里承载的数以百万计的怨煞执念,都在阵效之下化作滔天恶鬼,尖叫着、撕扯着。

一切入阵的生魂灵相,都会在顷刻间被撕拉扯碎,挫骨扬灰。

他记得自己满口是血,满身也是血。

十二巨傀在翻天倒海的烈火之中长啸着,变成带着流火的碎片,大大小小地落下来,像是下了一场痛灼人心的暴雨。

而他还是攥紧了傀线,想要往阵心去。

而当他强行破开所有,撑着最后一口气跌跌撞撞地抓住阵心那个人,却发现那只手在他掌心里化作了一根白梅枝。

即便到了最后一刻,即便有百万“恶鬼”啖灵食骨,那个人命都顾不上了,却还是处心积虑地造了一重幻境……

用来骗他走。

他破开的路,是出阵的路。

他想挽留的人,落在远远的背后。

那个瞬间,那些哀恸的、尖锐的、歇斯底里的声音被收束成风涡,闷在了阵里,他面前是阵口的光……

他感觉有人抵着他的后脑,将他往前轻轻推了一步,劝哄似的说:“别回头……”

尘不到说:闻时,别回头……我看着你走。

这个名字是那个人亲口取的,这一辈子,只认真叫过这么一次。

从此往后,再无回音。

……

回忆里的绝望感让人痛不欲生,几乎是拿着最尖的刀刃,在骨头上一笔一划生刻下来的,和这一瞬重叠在了一起。

可当闻时抬起头,却只能看到满世界的自己。

心魔幻境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切。闻时能感觉到那个人越来越虚弱,却怎么都看不见。

他猛地攥紧身上的傀线,手掌从上面生拉了一道。

切割的刺痛之下,被他攥着的傀线一寸一寸染成了红色,血滴缀在线上,顺着往下滑……

滑到某一点时,整个幻境震动了一下。

***

幻境越来越多,层层叠叠。高山之外还连着山,莽原之外还是莽原。四野骤然变得荒芜旷寂起来。

谢问就孑然一身,站在那片荒芜之间。

他手指上缠着雪白的棉线,牵牵挂挂地蜿蜒出去,系着另一个人。

心魔里的那些身影自始至终环绕在四周,或远或近,有些在跟他说话,有些少见地在笑。

他其实很清醒,知道那些是假的。

所以他只是听着,从不应声。

听着那个人没大没小,一句“师父”也没有,总是直呼他的名字,尘不到、尘不到、尘不到……

还有谢问。

谢问是他少时的名字,那已经是太久以前了,久到一度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还是有一回下山办事,明明有人烟稀少的山道,他却破例摘了面具走了一回城间官道,不知是有缘还是巧合,碰到了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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