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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官(204)

闻时当时抬手接了大鹏,走过他身边时拍着他问了一句:“怎么了?”

卜宁这才乍然回神,拢袖而立,半晌摇了摇头笑说:“只是觉得山间日子太好了。”

他那时候年纪不算大,却常有忧虑之色,比同龄的大多数人收敛、温和太多。

钟思有时候嘴巴欠,跟前绕后地管他叫“老头”,直激得他撩了袍子抬脚踹人,钟思才撤让开来说:“你也就这时候像个少年人。”

所以卜宁一开口,闻时他们就知道是怎么了。

庄冶说:“你又看见往后什么事了?”

闻时停下脚步,朝山巅望了一眼,问:“跟松云山有关?”

只有钟思张开两手,一边勾住一个师兄弟说:“哪管那么多,师父不是说过么,总顾着往后如何、好坏悲喜,这日子还怎么过?”

他冲闻时说:“走,师兄请你喝酒——呸,不是,喝茶。刚刚只是口舌打卷,说错了,别给师父告状。”

说完,他又冲庄冶一眨眼说:“大师兄你负责掏钱。”

最后冲卜宁道:“大仙,不如算算咱们今日去山下哪家,能省些茶水钱?”

然后,卜宁便在一片鸡飞狗跳的骂声中笑起来,再没提过其他。

闻时看着盘坐于阵中的周煦,忽然想再见一见曾经那位常患忧虑的师兄,想问他是不是早就看见了什么,料到了今时今日这一幕。

这个念头闪过的刹那,周煦脚边的灰烬被风扫过,落进了阴阳鱼的沟壑中。金光像水流一样,划过沟壑。仿佛有人提笔描摹着阴阳鱼的轮廓。

画到终点的时候,始终低垂头颅的周煦忽然动了一下。

他躬下身,用手掌揉了眼睛,像是沉睡了太多年倏然苏醒。

也许是画卷烧成灰烬后,他的身上笼了一层旧日的虚影,天青色长衫,长发用山间折的木枝挽了一个髻,尾端披散下来,因为弓身的缘故,墨一样铺在清瘦的肩背上,就连面容轮廓也有了改变。

跪趴在地的张岚和张雅临已经怔住了。

他们下意识叫了一声“小煦”,盘坐于阵中的人瞥眼朝声音来处看去。

他尚未完全清醒,也不适应洞口透进来的光。所以半眯着眸子,表情透着几分迷蒙和恍然。

可即便如此,也掩不住他本身的淡然和安静。

仅仅是一个眼神动作,气质便截然不同。

如果说之前他们还不愿意相信,觉得自家看着长大的少年,跟卜宁那样的阵法老祖天差地别,不可能牵扯上什么关系。现在也已经信了七八分。

毕竟,此时此刻的周煦,真的……太不像周煦了。

他就像一个久避人世的山间客,睡了一场千年的觉,在这一瞬间大梦初醒。

真正让他从怔忪中抽离的,还是闻时和谢问。

周煦……或者说卜宁抬眸朝闻时和谢问看了一眼,目光中的错愕一闪而过,更多的是慨然。

那一刻,他眼里承装了太多东西,以至于某个瞬间,甚至是潮湿的,含着洞外透进来的亮光。

他蹙着眉仰起头来,努力眨了几下眼睛,又很轻地笑了一下。

但那笑声听着像是叹息,一叹就是一千年。

他从地上站起来,在虚影的作用下,身量看着都高了一些。他面对着谢问,恭恭敬敬弯下腰来,作了一个长揖,叫了一声:“师父……”

他的嗓音很哑,既有几分周煦的影子,又像是太久未曾开口,太多太多的话哽在喉咙底,不知从何说起。

他停顿着,想了很久,最后只感叹了一句:“一千年……好像也就是囫囵一梦。”

闻时看着他的身影,忽然也哑了声音。

过了许久,他才张口低声问道:“你一直让人守着这里么?”

卜宁依然没有起身,他的嗓音有点闷。闻时知道,这位善感的师兄,眼睛应该已经红了,所以不敢起身。

过了很久,卜宁才说:“不是守着,我们一直都在这里。”

“你们?”闻时愣了一下,猛地朝谢问看了一眼,又问他:“什么叫你们?你是说……”

“还有钟思和庄冶,都在这里。”卜宁说,“当年留下这个阵,是因为忽然有感,千年之后也许会有故人重逢的一幕,没想到……”

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番场景,不知该说不幸,还是万幸。

曾经幼年不懂事的时候,他常为自己天生通灵的体质沾沾自喜,觉得这是老天馈赠,说明他是芸芸众生中极为特别的那个,说明他能成大事,能当大任,能留青史。

但后来,他发现这似乎不是馈赠,至少不单纯是馈赠。

都说诸行无常、诸漏皆苦,大概少有人会比他体会得更早、更深。

幼年时候,他还没学过如何关闭灵窍,时常跟一个人说着话,就会看见对方未至的灾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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