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闻时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清楚。
他不想把自己该背的那些划拨给尘不到,所以很早就开始偷偷洗灵了。他知道金翅大鹏会告状,刚开始总用傀线捆着它。
后来又用熬鹰和讲(恐)道(吓)理的方式,让那鸟站到了自己这边。他不擅长说谎,全靠老毛撑着。
尘不到没想到自己的傀能被他带得叛变,等发现的时候,闻时已经修了很多年了,从动不动就窝成一团的小雪人,变得身长玉立、高瘦挺拔。
那年闻时17。
因为时常洗灵,修了无挂无碍的道。闻时看上去比小时候更冷,更加难以亲近。他在少年长成的过程中有了棱角,不像小时候一戳一个坑,渐渐有了点锋利的味道。
以至于几个师兄又想逗他,又有点怕他。单以气质来看,他反而像是最大的那个。
那几年,俗世总是很乱。尘不到不常在松云山,闻时经常会一段时日见不到他。
十多岁的少年,心思总是最多变的,敏感又飘忽不定。即便修了无挂无碍的道,闻时也还欠些火候,不能完全免俗。
他只是看着冷冰冰的,并不是没有丝毫俗世间的情绪,尤其是在尘不到身上。
他小的时候,尘不到就是那副模样。他不知不觉长成人,尘不到还是那副模样。他自己的变化一日千里,尘不到却始终是那个懒懒倚着白梅树,笑着斥他“恃宠而骄反了天”的人。
这让他有种矛盾的割裂感。
好像他在山间兀自成年,尘不到却是在光阴的间隙里,偶尔投照过来的一道身影。不像长辈,更像来客。
有一回,尘不到隔了数月才归,戴着他见外人时常戴的面具,走在山道间。雪白的袍摆云一样扫过青石,又被红色的罩衫轻拂而过。
闻时刚巧从另一边山坳上来,远远看到他,忽然就停了步子。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远处的那个人有点陌生。
他们应该很亲近,比世间任何人都亲近。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秘密,是藏在灵相里的那些俗世尘缘。
但在这些之外,又有一点陌生。
不是淡漠和疏远,而是忽然之间有了一些微妙的间距。
这种感觉生得潜移默化,又来得毫无缘由,闻时始终琢磨不清。
直到两年后的又一次仲春,闻时他们刚破完一个笼回到松云山,歇了没多久便上了山腰的练功台。
卜宁是个风一吹就倒的文弱体型,还是个喜欢操心的碎嘴子,一边沿着山石摆阵一边说:“我那天听师父说,等师弟及冠,咱们就可以下山去了,游历、收徒,入红尘。但我跟你们住惯了,一个人反倒孤单,要不咱们结个伴?”
钟思借着符咒乱弹风,给他摆好的阵型捣乱,一边应道:“行啊,你这小身板儿,一个人下山恐怕活不了几天。”
卜宁远远指着他,很没气势地警告他:“你再弹?六天后有大灾你怕不怕?”
“不怕,大不了我不下山。”钟思嘴上这么说,捣乱的手却收了,转头又来问其他两人。
庄冶有个诨名就“庄好好”,因为问他什么,他都是“好好好”,最没脾气。所以钟思主要在问闻时,毕竟他们每天最大的赌局就是赌这个冰渣子师弟究竟高兴还是不高兴。
可惜,这会儿的闻时刚好不高兴。
离他及冠还有一年,尘不到那句话他也听过几回。但每次只要想到“下山”,也许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他就有种说不出的沉闷和烦躁。
彼时庄冶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操着傀线练精准度,细细一根丝绵线打鸟、打鱼、打飘落的花瓣,打飞过的虫。
风声呼呼作响,很是吓人。闻时却避都不避。他垂着薄薄的眼皮,靠在树边,抿着唇理自己手指上的傀线。
“你怎么想?”钟思冲闻时的方向问道。
闻时眼也不抬,恹恹地道:“明年再说。”
“师弟,傀线甩出去,怎么样力道最巧?”庄冶跟着问了一句。
闻时依然没什么兴致,他只是刚好听到山道上有声音,顺手给庄冶做了个示范。结果傀线刚甩出去,他就怔了一下。
因为山道上拐过来的人,是尘不到。
那时候的闻时,傀术离封顶已经不远了。傀线以最刁钻的角度扫过去,速度快又有力,让都没法让。
于是,那几根傀线被尘不到抬手一拢,握进了手心里。雪白的棉线绕过他骨形修长的食指弯,又缠绕过无名指,垂落下去。
那是闻时第一次知道,傀线跟傀师的牵连究竟有多深。
那一瞬间,他半垂的眸光颤了一下。那只干净修长的手指牵握的好像不仅仅是几根丝绵线,而是探进了他的灵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