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来越大, 落到谢厌微弯的眼睛上,在鸦黑的羽睫间融化成水,轻缓滚落,这并未让他看上去似是在哭,反倒平添几分清冷,令那些许笑意,从温柔变成疏离。
谢厌不信的。
因为曾在红尘千丈中颠沛流离,所以他不信。这世间人总爱在兴之所至时许诺,多少温言软语至死不渝,不过阑珊败落而已。
因为面前的人是北云岫,所以他不信。北云岫平生所愿,便是以手中长剑,平天下不平之事,是以不入长生,不修太上忘情。
但谢厌回视剑无雪双眸,弯眼弧度愈甚,及至笑容盛放,道:“我自是信你的。”
剑无雪把谢厌按入怀中,垂下眼眸,叹息无声。
又有数道流火擦破夜色,在天空中灼出一条刺目光带,不过这一次,被固伦碛内的修行者迅速拦截。但城中仍旧慌乱,半数人马沉醉在酒色笙歌里,想要集结整齐,尚需一时片刻。
弹指间,城中哭叫声、哀嚎声、咒骂声、震怒声混杂在一处,吵得沸反盈天。
谢厌嫌弃太吵,蹙起眉,抬指正欲动作,却被剑无雪抓住手,然后用一种温情的方式,吸引去注意力。
“阿厌、阿厌、阿厌……”剑无雪一遍又一遍,低唤谢厌的名字,语气里深藏哀伤。
谢厌眨了眨眼,但他浑身都在抖,似是要散架般,饶是有询问的心思,却发不出一言。很快,思绪亦被撞散。他觉得自己像是浮沉在浪尖,快感灭顶,空虚永存。
难过与快乐同时涌来,或者生,或者死,否则无以解脱。
后半夜,金瑶露彻底失去效力。谢厌在温泉边上的石屋中痛醒过来,下意识缩去床的最里面。剑无雪把他按回怀里,缓慢渡去至阳之力,亲他耳侧脸颊,吻去眼角溢出的水光,温声哄他。
疼痛缓和之后,谢厌抬头看了看剑无雪,又迟缓地环视周遭,才慢慢阖上眼睛,重新坠回深眠中。
许久过后,谢厌醒来。
他做了一个梦,但睡的时间太长,醒来后只觉梦境里情节模糊混乱、记不太起来,唯有某个画面,深刻入骨。
画面中,一把剑,两个人,三道寒影,四方风雪,是长剑贯入胸口,渐失五感六识,从此不见人间七苦。
剑乃通体玄黑的古剑,那两个人,其一轻衣缓带鲜红似火,其一衣袂起落雨过天青。
——剑无雪企图杀死他。
如谢厌这般游离于天地的无乡之客,鲜少有梦。可一旦做梦,通常预示了某种未来。
想到这个,谢厌的意识逐渐回拢,眼神缓慢聚焦,落到剑无雪身上。
剑无雪在谢厌醒的时候便睁开了眼,见他看过来,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问:“感觉如何?”
谢厌定定凝视剑无雪,过了许久,都没回答。
他的发有几绺睡得翘起来,眼角微微耷拉着,眼神不如寻常清明,看上去甚是迷糊。这幅模样逗笑剑无雪,他凑近谢厌,亲了亲谢厌额头,低笑道:“傻了?”
谢厌终于有了反应,他眨了一下眼,问:“几时了?”
“辰时三刻,尚有些早,你再睡会儿。”剑无雪望了眼窗外天光,低声道。
“哦。”谢厌点点头,在剑无雪怀里翻了个身,背对他,慢吞吞拉起被子,把自己卷起来。
石屋内燃着数只炭盆,案上放置一顶香炉,佛手柑的清苦味道中和着发腻的温暖,谢厌闭上眼,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抠弄被子,回想方才的梦境。
画面是在某处山洞,风很大,雪呼呼灌进来,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墙上倒挂冰棱,目之所及,皆是雪色。
这应当是在北方极寒之处,或许是东北的长白山脉,或许是西侧的昆仑山脉。而昆仑,是北云岫的出身处。
如此一来,谢厌更倾向于,所梦地点在昆仑。
还真是有点意思。可说到底,剑无雪并非真正的至阳之气,谢厌也不信被困在雪清境的少年得到自由后,不会想方设法拿回自己的东西,所以,就算那一剑刺入心脏,也是无碍的,就是疼了些。
剑无雪并非不知晓这点,那么为何,还要去杀一个自己杀不死的人呢?
奇哉怪哉。
思及此,谢厌的手缓慢上移,摸住自己下巴。谁知下一瞬,剑无雪伸手过来,将他抓住。
“你没睡觉,那么告诉我,在想什么?”剑无雪凑得很近,温热鼻息尽数喷薄在谢厌后颈,可犹嫌不够,末了,又贴过去几分,轻轻啄吻。
谢厌随口道:“一个小秘密。”
剑无雪牙齿细细磨咬谢厌颈后的线条,低声道:“什么小秘密?”
谢厌反问:“若我告诉了你,还能叫秘密?”
剑无雪换了个角度发问:“它什么时候能够不再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