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朔同金人统制拱手:“我们的援兵到不了了,只能拼死助铁浮屠一搏。襄王再三思虑,决心据实以告。是战是退,贵军自行决断。”
“好,襄王痛快!”那金人统制狠狠将金杯往地上一摔,“这才有些枭雄气派!”
杨显佑瘫坐在一旁,脸色彻底灰败下来。
襄王之谋,驱虎吞狼。他本想尽力以所谓援兵拖住金人,让铁浮屠与朔方军拼杀消磨,两败俱伤,却不想萧朔的胆子竟当真这般大。
朔方军敢在此时引拐子马出城,定然还有后手……是什么后手?
这两个人究竟还有多少谋划,藏在如今这场湍流之下,化成嶙峋暗礁,等着将他们撞得粉身碎骨?
断骨去爪,铁棘寒冰,能驯服最凶狠的猛兽,为何就驯不出一个真正忠心的手下来?
杨显佑迎上萧朔视线,恍惚见了那日的大理寺地牢。
地牢里,云琅被铁索捆缚浸在冰水中,气息已奄,只剩心口一点热气。
那双眼睛里早已没有生志,疲累平静得近乎释然,可点漆深墨似的瞳底深处,仍有一点光烁烁不灭。
他那时还不清楚这一点光是什么,如今才隐约明白了,却已全然来不及。
……
杨显佑的目光艰难动了动,他看向萧朔,又看了看他腰间那柄来自殿前司的无锋重剑。
大战在即,胜负一念。
他知今日已无生路,也早知手上沾得累累忠良鲜血人命,难求善终。只是谋划一生,若能叫这柄剑斩杀,倒也死得不像个笑话——
这个念头才在脑海里盘旋一瞬,他颈间已狠狠一凉。
疼痛后知后觉泛上来,杨显佑瘫在椅子里,喉咙里咯咯响了两声,看着金人腰间弯刀上的淋漓血色。
萧朔单手按在剑柄上,眸底寒得无波无澜,全无要出鞘的意思。
力气飞速消逝,周身彻底冷透,寂静黑暗迎面侵下来。
杨显佑身子一歪,栽倒下来,睁着眼睛没了声息。
“我不知你来路,也不知你们两个谁说得是真话,只是实在厌恶这老狗……你好歹算个好样的,今日替你杀了他,算是见面礼。”
金人统制刀尖滴血,盯着萧朔:“若你胆敢骗我,与他也是一个下场,明白么?”
萧朔落下视线,平静拱手。
金人统制擦净弯刀:“襄王可说了,几时出战?”
“日暮前。”萧朔道,“城中尚需些时间整兵。”
“好。”金人统制盯着他,“你们身份不明,须得留在此处,派人看守。”
萧朔点了点头。
“总算还像些样子……襄王有你这样的手下,我才信他能夺中原天下。”
金人统制收回视线,将弯刀回鞘,大步出门,“留下一队守城,剩下的即刻召齐披甲,日暮前随我出城袭击朔方军,解救主城!”
外面立时有人应声,快步跑着去传令。
金人尚武,不消片刻,窗外兵戈甲胄声四起,马蹄已踏得地面跟着微微颤动。
今日云也宁静,日头像被这冲天杀气所激,移得飞快。
眼看未时已过,申时尚未过完,不知何处开始起风。原本放晴的天色猝不及防阴沉下来,窗外竹片磕碰愈急,冰凉透骨的劲风扫过窗棂,竟像是卷来了隐隐的潮气湿意。
日光尚未落尽,厚重的阴云已层层叠叠压上来。
“少将军当真不曾说错……雨要来了。”
白源将吓昏过去的庞辖拎到一旁,走近了低声道:“殿下,金人出兵了,我们动手么?”
萧朔立在窗前,覆住右腕间云琅那一副袖箭护腕。
护腕的玉质微凉,莹润通透,贴在掌心。
萧朔将那一块玉按得温了,收回手,扣合腕甲:“等。”
“是。”白源应了一句,又忍不住低声问,“等什么?”
窗外劲风愈凉,萧朔按上剑柄,静了一刻:“人心。”
白源微怔。
应城城墙之上,已然一片慌乱。
连斟看着出城的拐子马,心头焦灼:“谁叫他们出城的?为何没拦住他们,文曲在干什么?!”
“不清楚。”他身旁,暗探瑟瑟跪在地上,“我们本想入城探查,却被朔州城守门的兵士拦了……”
“他们拦你们做什么!”
连斟寒声:“你不曾亮出王爷信物?”
暗探苦着脸:“亮了,只是不准进……”
“文曲疯了?”连斟愕然,“只是政见不同,熬过这一段,又不是不准他回京施展他的本事——”
话说到一半,连斟脸色忽然彻底惨白下来。
文曲老成持重,是襄王多年心腹,纵然再不满退守北疆的安置,也不会这般不知轻重。
杨显佑不会不知轻重……可如今的朔州城,却不准有襄王信物的人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