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安客栈怪事谭(248)
但是祝鹤澜能分清重六发自内心的笑和职业习惯的笑之间的区别。
“屋里这么黑,看书会把眼睛看坏的。”他说着,将餐盘放在桌上。他注意到早上送来的两块胡饼还没动过,便轻轻啧了一声。
重六忙道,“我一会儿就吃!”
“都什么时候了还一会儿?先把午饭吃了,我跟你一起。”祝鹤澜不由分说地拉开一张椅子,命令道,”过来坐下。“重六只好哀叹一声,不情不愿地在凳子上坐好。
祝鹤澜把胡饼掰开了泡在热腾腾的稀饭里,旁边配上几道酱菜,“快吃吧。”
重六端起碗稀里糊涂地往嘴里扒粥,却根本尝不出什么味道。
“后天就是除夕了,年夜饭你想吃什么?”祝鹤澜轻声问。
这是重六在槐安客栈过的第一个年。他啊了一声,受宠若惊,“年夜饭还能点菜?廖师傅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我说可以就可以。”掌柜喝了一口粥,很有派头地说道。
重六低笑两声,但那笑容很快就淡下去了,甚至有点勉强,“还是让朱乙小舜点吧,我不挑食。”
祝鹤澜静静望着他,忽然将手覆盖在了重六扶着碗的手上。
重六微微一怔。
“六儿,你不用一直笑的。”祝鹤澜认真地说道。
重六呆呆地望着他,喉结滑动,仿佛吞咽着什么,却没能出声。
“与至亲至爱之人永诀,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事。这痛要很久很久才会减淡,甚至可能永远都不会减淡,只是会随着时间流逝而习惯。”说到这儿,祝鹤澜顿了顿,继续又说道,“但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分担。”
重六的眼睛里开始浮现出晶莹的闪光,他大约是觉得有些尴尬,于是慌忙转开视线,用力点了点头。
自从离开南海,这一路上他都在一种麻木的状态中。就好像他灵魂中相当重要的一块被剜走了,可是刀太快,边缘太整齐,连血都没有流出来。
就好像师父已经消失了这一概念,没办法渗入他干涩的头脑。
他总觉得师父好像还活着,在那片已经坍塌的地宫里,在那些泥土中悄然的存在着。如果他过去,还可以找到他,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就算理智知道不可能了,他却没办法接受这个现实。
祝鹤澜拿起餐盘上的茶壶,斟了两小杯茶,徐徐道,“活得久最大的弊端,就是你注定要看着所有你的至亲死去。说实话,我已经记不起来我的母亲的样貌了,可是她过世的那段时间,那种麻木空洞的感觉,我到现在都记得。
但我并不是孤单的,因为万物母神的祭司不仅仅只有我一个。当时通过了试炼的加上我一共有十个孩子。我们十个人自始至终都知道,从成为祭司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只有彼此了。
我们周围所有的一切都会改变、都会腐烂消逝,但只有我们是不变的。我们只能互相依靠,像十个至亲的兄弟姐妹。
你还记得你在屋子里看到过的那些画像吗?”
重六坐直身体,点了点头。
祝鹤澜举起茶杯抿了一口,平静地说道,“每当我们十人中有人因为种种意外过世,我便会为逝者画一幅像,以免将来我忘记他们的样子,就像我忘记了我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
重六开始悄然在心里算着他看到过几幅画像。但祝鹤澜不打算让他废这个脑子,轻叹一声道,“我一共画了九副。”
九幅……
也就是说,现在自己所经历的这些,掌柜经历了至少九次。
重六试着想象,假如他是祝鹤澜,假如他也一样一次又一次地送自己的亲人离开,到最后只剩孑然一身。那么他是如何熬下来的?
假如这世上与自己有联系的一切都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如果没有槐树,我恐怕不会坚持到现在。”祝鹤澜慨叹道,替他回答了未出口的疑问。
重六低头看着祝鹤澜放到他面前的茶杯。那里面漂浮着两片茶叶,漫无目的地在热气中缓慢旋转。
“我听人说,人临死前眼前会闪过自己的一生,像走马灯一样。我之前被我‘兄长’杀死的时候就发生过。顺序是错乱的,但每一个细节都很生动,而且整个过程非常漫长,一遍一遍地重复,会让人以为自己没有死去。”重六徐徐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像是被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师父他……很少和我说他自己的故事,甚至可以说是绝口不提。就算我问他,他的回答很多时候也是相互矛盾的,让我摸不着头脑。他的很多事还是在我离开后在外面打探到的。
可是,在最后的那个瞬间,我看见了师父的走马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