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9)
柳千瞧见那些浓疮似的斑点,不禁捂住鼻子,扭过头去。
段长涯却还蹲在尸体边,面不改色。
柳红枫的鼻子比柳千还娇贵,恨不得运功闭气,有多远躲多远,但瞧见段长涯的背影,顿时生出一股舍命陪君子的慷慨之情,一咬牙,也在尸体边蹲下,问道:“怎样?能找到线索吗?”
段长涯瞧见他,微微一怔,随后摇头。
这人的浑身里外没有携带任何多余的东西,他的秘密就像他脸上的假面皮,与性命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客人来到段长涯的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我们……我们这些人可都和案子没关系,这会儿可以走了吧?”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点头应允。
莺歌楼里顿时腾起一阵骚动,僵在席位上的客人一哄而起,往门口涌去。
金娥的视线追着众人的背影,口中急急唤道:“翠姨,他们很多人还没付钱呢——”
翠姨仍瘫坐在地上,只是叹气摇头。
柳千的个头小,被人群挤得站不稳,只能回到柳红枫身边,不大情愿地伸出手,抓住后者的大腿。
柳红枫没有动身的意思,依旧杵在原地,环视着周遭的狼藉,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柳千仰起头,刚好瞧见他眼底的阴霾,像是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沉在池底,漆黑的影子随着水波晃来晃去,使他心里不住地发麻。
他不禁扯了扯对方的衣摆:“禽兽,你又瞎寻思什么呢?”
柳红枫一怔,很快便弯起眉眼,露出一抹浅笑,好像有人在池水里搅出一片波光,阴霾被波光一掩,便看不见了。
“我只是在想,男人勾引男人,却要装成女人,实在是丢人现眼,贻笑大方。你看小爷我就从来不遮不掩,坦坦荡荡……”
话音未落,窗外便滚过一阵惊雷,轰隆隆的声音犹如山崩。
柳千:“让你满嘴屁话,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
大雨像是脱缰的野马,发了疯似的躁动,全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雷声一阵接着一阵,起先还是闷软的,后来便愈发洪亮,清晰,像一柄重锤反复敲打耳膜。闪电的光穿过窗缝漏进室内,一瞬间将天地照得透亮,下一瞬又将人世重新抛回黑暗中。
瀛洲岛地处东海畔,全年多雨,尽管如此,这么大的雨势仍旧很不寻常。
莺歌楼已空了大半。
有些客人还站在门廊边犹豫,有些则径直冲进雨里,转眼便被浇得透湿,尽管如此,他们也不愿继续和散发着腐臭的毒尸共处一室。
天空是深黑色的,像被一张密网罩住似的,天边仿佛生出一条倒悬的宽河,将滚滚水流倾灌到地面。莺歌楼位于一条旧巷深处,门前的路本来就狭窄,年久失修,半砖半土,此刻俨然变成一条溪沼,浊水里裹着泥浆,豆大的雨珠溅起半尺高,激荡不止。
江湖就像这一片沸腾的泥沼,只要把脚迈进去,便别想干干净净地抽身而出。
与段长涯同行的一队衙役还在屋檐下徘徊,时不时向楼里张望,直到段长涯向他们招手,才不大情愿地迈进屋内。
段长涯道:“三位大人本就是府衙的人,劳烦诸位将他们敛了吧。”
几个衙役互相交换视线,皱着眉头打量地上的尸体。
官位是给活人尊拜的,人死了便什么也不是,况且这三个官偷偷相约逛窑子,结果惨死在窑子里,也实在不是什么光彩事。衙役的脸上写满不耐烦,衙役抬起头道:“敛是该敛,可哪里有棺材啊?”
段长涯问道:“附近有没有棺材铺?”
衙役摇头:“隔着三条街远,况且这么大的雨,怕是关门了。”
段长涯皱眉,正烦恼的功夫,柳红枫开口道:“我方才瞧见内室角落里还有几口空木箱,翠姨,能不能拿给几位死者用用?”
翠姨先是一惊,很快便垂下视线,抿起嘴唇,露出犹豫之色:“……那些都是装女人衣裳首饰的箱子,我怕给大人招来晦气。”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晦气可招。
段长涯道:“无妨,能用就行。”
“可是……毕竟是沾了晦气的玩意,万一出了事,奴家担待不起啊。”
柳红枫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一圈,将一只手掌搭在段长涯肩上,轻轻拍了拍,示意后者噤声。而后,他从宽大的袖底摸出几片碎银,压进翠姨手心。
翠姨道:“枫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您有所不知,以女子的衣箱入殓,来世方能托生入富贵人家,非但没有晦气,反倒是吉兆啊。”
“这……我怎么从未听过这一说。”
“咦,我确实听大户人家的老前辈说过呀,难道是我听错了,不会吧?”柳红枫一面说,冲她挤眼,“要不这点银子你且收着,就当是帮我讨个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