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60)
方无相的语气忽地变得坚决而笃定,与方才踟蹰的口吻相比,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当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的心底竟也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与畅快。
他曾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变,直到改变的时刻突然降临在他的人生中。
一个幸运的人一辈子都遇不到这种时刻,但若是遇到了,便要将自己的一部分从生命中割舍,扔进万丈深渊,连一丁点影子都不会留下。
这种割舍,远比丢弃一条胳膊一条腿来得更加痛苦,影响更加深远。
方无相在这一刻忽地顿悟,为何泥塑的菩萨在被江水冲垮的时刻,脸上仍旧带着笑容。
笑容照进他的心里,竟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初一盯着方无相的脸,仿佛盯着一个全然陌生的面孔,他看不出这人深深的心思,只看到这张脸上突地闪过释然的神色,将他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衬得更加猛烈。
可是,经脉中灼烧的火焰却在提醒着他,自己曾被这人轻轻松松地打出内伤,曾是这人的手下败将。
他的脸上几乎已变了形,用尖锐的声音道:“是啊,你是武艺高强,你是大公无私,可你为何方才却不出手,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死?”
方无相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做声,方才那一刻的犹豫,他的确错过了救人的机会。一念成谶,他实在无话可辨。
初一眯起独眼瞪着他:“我看你根本就不想救人,你只不过是想看我们兄弟俩在你面前出尽洋相,让我们这双手下败将败得更丑一些。”
方无相几乎要被初一眼底的恨意点燃,在此之前,他不曾被人如此记恨过,更不曾受过如此露骨的恶视,但他迎上对方的视线,无畏无惧,稳稳地站着,将元宝护在背后。
身后是他唯一还能保护的人。
初一见他不语,接着道:“在你高贵的眼里,我们这些渣滓并不值得一救。但我也不傻,我再不会让你看笑话了,”说着将长剑一振,指着元宝的鼻尖,“这厮害了我的妻儿,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今日除非你一掌打死我,否则我一定要取他的狗命。”
“且慢,”方无相按住他的手,“元宝不过只是想要活命,但我却抢占了他活命的门路,使他走投无路……”
初一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然而方无相紧接着说道:“总之你若是要索命,就索我的吧。”
初一将怒目转向他,持剑的手颤抖不止。初八见状,也拔出短剑,道:“我们兄弟不是那么好欺的!”
方无相被目光刺伤的次数已足够多,不知从哪儿涌出一股意气,他忽地发力,五指擎住初八的手腕,激出一股内劲,卸去对方的力气,顺势将短剑抢到自己的手中。
“你干什么?!”初八惊呼道,脸上闪过惧色。
然而,初八还没来得及躲闪,方无相便将短剑调转了半圈,倒握剑柄,将锐利的锋芒指向自己。
周遭一干人没有一个料到他的举动,纷纷露出惊色。
就连初一也在愤怒中睁大了眼睛。
方无相的心里出奇地平静。
他曾对元宝说,要渡去世人的罪业。
现在,那剔骨剜肉、动魂撼魄的兵刃,就握在他的手中。
他将手臂高高地抬起,而后重重地落下。
一片死寂中,只有被他护在身后的元宝发出一声惊呼:“住手——”
话音未落,短剑已经插进他自己的肩膀。
*
利刃撕裂皮肉,发出的声音清晰而钝重。
因着常年修习掌法的缘故,他的肩背比常人更宽厚一些,但筋肉紧实,孔武却不失灵巧。看上去虽不张扬,却极沉稳,没有任何人能够轻易地使他受伤。
除却他自己。
他虽伤了自己,神情却仍与方才无异,只是微微抿进嘴唇,皱眉忍耐了片刻,便将痛苦从眉眼间驱逐出去,只留下一片磊落坦荡。仿佛那一柄利刃洞穿的不是他的血肉之躯,而是萦绕在世间的污垢与魔障。
他的脚底颤了颤,随即抬起头,朗声道:“我说的都是真话,我愿意替元宝偿命。”
就连初一也敛去了咄咄逼人的傲态,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漫长到近乎折磨的沉默过后,初一终于收剑入鞘。
方无相松了口气,将没入肩头的短剑拔出,裹带着温血,扔回初八手里。
初八愣了一下,本能地接过,目光扫了一眼剑上的血,再度望向方无相。
方无相的肩头涌出汩汩鲜血,血流如注,将他的半边青衫染得一片鲜红。
这般痴傻固执的人,世上恐怕根本找不出第二个。
初一凝着他良久,终于合上眼,转身对着弟弟道:“罢了,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