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259)
安广厦面露诧色。
晏千帆又低下头,道:“可是我爹只教剑术,没教过我别的,若是能学到更厉害的功夫就好了,若是我变得比他还厉害,就能保护他了,这才是真的‘有用’,对吧?”
安广厦迎上他热忱的视线,挑着眉毛道:“小小年纪倒是挺有志向。”
晏千帆立刻咧起嘴角,露出笑容:“是吧,娘亲也夸我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安广厦:“……”
晏千帆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少顷的沉默过后,便像是忘了方才的烦恼,一心盯着自己腕上的伤,先是伸出指尖触碰,立刻疼得呲牙咧嘴,缩回手指,老实呆了一会儿,便又忘了疼,再次伸手去碰。
安广厦看在眼里,忍俊不禁,终于打断他道:“小鬼,你想不想学西岭枪法。”
晏千帆立刻打了个激灵:“想学!”
安广厦道:“你的根基薄弱,若是想学,须得从头学起,难免要吃很多苦,受的伤会比现在还要重。”
“没事,我不怕。”晏千帆答得很快。
两人目光相触,安广厦凝着他半晌,道:“好吧,我可以教你。”
“真的吗,太好了!”晏千帆雀跃欢呼。
快乐的声音将这片寒冷贫瘠的柴院填满。
也就是在这时,有人从院门外路过,停住脚步,留下一串窃窃私语。照例是诋毁与轻蔑的话。
安广厦的脸色登时一沉。
晏千帆倒是不甚介怀,像是没听见似的,转身从竹娄中提起两把竹剑,举起其中一根,往安广厦手里塞:“现在就教我吧。”
安广厦摇摇头,道:“我们换个地方,这里太狭窄了。”
“这里不窄啊。”晏千帆歪头。
“地方是不窄,但周围的声音太杂,会让你的心变窄。”
晏千帆一怔,呆站在原地,望着对面的人,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像是剥落了一层壳,留下来的神情饱含苦涩。他慢慢地抬起胳膊,挡在自己的眼睛前方,而后肩膀轻轻耸动,传出轻微而沉闷的抽噎声。
安广厦倒慌乱了,他比这小鬼高出一头,索性将手掌搭在小鬼的头顶。
“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叫你再听不见多余的议论声。你只消好好学,学成真本事,变成有用的人,别人自然会尊重你。”
“嗯。”晏千帆用袖子再脸上抹了一把,重新抬起头来,而后像是忽地想起什么,张大嘴巴,道:“不过还要等一会儿。”
“怎么?”
“等我先把鸡食投下去,是今天分给我的活儿。”
说罢,他蹬蹬蹬地跑到墙边,端起米筛,摇摇晃晃地往鸡棚走去,留下一个生机勃勃的背影。
迎接他的是争先恐后的拍翅声,正如他胸膛里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
西岭山脚下有一片湖。
湖水是来自山顶的融雪,沿着飞瀑与河道注入湖中,又顺着另一条蜿蜒的轨迹淌向原野间,西岭寨便沿河而建,与壮丽的山峦相比,只是一片低矮的陋居。寨中的住民没有浪费老天的恩赐,在河畔盖起磨坊,搭起水车,为这片冷冽清孤的水路增添了几抹色彩。
安广厦所说的好地方就是湖畔。
湖畔距离寨子已有两三里路,周遭幽深静谧,湖水干净明澈,湖底的古木被浸泡千年,表面挂了一层细沙般的白斑,在它们的衬托下,湖底呈现蓝绿交替的色泽,远远看去如梦如幻,瑰丽动人。
可惜晏千帆并没有闲心欣赏——他是来练武的。
每天清晨,院子里的公鸡刚打鸣,安广厦便将他从温暖的被褥中拎出来,令他顶着惺忪的睡眼一路走到湖边。湖畔比寨中还要冷上几分,足够让他清醒头脑,而后,一天的修行便开始了。
他的根基薄弱,要从基本功补起,一天天下来,腰酸背痛是家常便饭,擦破皮肉也不值一提,有时内息运调不当,额头像染了风寒似的发热,脚底像了棉花似的发虚,整个人摇摇晃晃,魂不守舍,但安广厦仍旧不为所动,仍旧毫不留情地将竹剑敲在他的头顶。
连晏千帆也没想到,自己竟真的坚持下来。
他并不是不怕,他叫痛的时候全然不顾面子,咿咿呀呀聒噪好似母鸡,没少挨训斥,眼泪也没少沾湿枕头,他无数次想到锦衣玉食的家,想到铸剑庄里仆佣恭敬的问候,想到睡至日上三竿,最喜欢的核桃酥端到眼前的舒坦日子。
但在哭过鼻子、喊过爹娘、做过噩梦、丢过脸面之后,晏千帆依然没有放弃。
就像泡在湖底的沉木,被斩断根基,抛入异乡,却未腐朽溃烂,反倒镀上一层洁白。
一个月过去,他竟将西岭枪法入门九式融会贯通。
他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白嫩的皮肤因着日光而变得黝黑,粗糙,从近处细观,甚至能看到因为干燥而开裂的细纹。他的个头拔高了,手臂也粗了一圈,从家乡带来的衣衫都要重新裁改,小腿肚鼓起,鞋靴也要换新的。长发因着碍事而剪短了,只留下一条小辫,随便用绳子一系,耷在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