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109)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原来他的拳掌竟如此厉害,竟能使出如此惊人的力量。可他只感到懊悔,感到痛恨,痛恨旁人也痛恨自己,倘若自己早些出手,元宝便不至于死。
是他的懦弱害死了元宝。
既然如此,唯有以身为祭,赎清元宝的业障。
他一手揽住元宝的尸骸,毫不犹豫地踏过初一的残躯,再度向前迈步。
他的前方是西州会众,在他逼近时,如潮水一般向后退却。但他只是勾起嘴角——如此微小的距离,只消一眨眼的功夫,他便能够跨越。
西州会众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眼看脱逃无路,便互相使了眼色,道:“兄弟们一起上,还怕杀不了他!”
一呼百应,人潮向四面八方散开,结成一张圆阵,将方无相团团围住。
方无相俯下身,把元宝的尸身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而后长长地看了一眼。
元宝的背上尚且插着残刃,遍体鳞伤,死状凄切,每看一眼,胆寒之意便更深一重。
尽管如此,方无相的目光仍旧郑重,仍旧一丝不苟,像是在惩戒自己,又像是依依不舍,就连死者的凄状都要牢牢记住。
他曾承诺,会保护元宝到最后一刻。
他不要自由,倘若自由意味着孤寂,他宁愿这份牵绊成为他的枷锁,锁住他的心魂。
即便海水倒灌,河川干涸,山石崩塌,天地倾覆,他都绝不会违背诺言。
他终于站起身,站在如泣血一般浓艳的残阳下。
成佛之路已化为虚妄,成魔之路犹在脚下铺展。
*
有谁还记得,清光涯是第一缕朝阳降落人间的场所。
碧波粼粼,海阔天高,温暖和煦的朝晖轻抚大地,人间犹如初生的婴孩一般睁开双眼,脸颊红润,就连啼哭声都充满了希冀,充满了欢愉——这便是清光涯上周而复始的日出之景。
尽管昼夜更迭司空见惯,但人们仍旧恋慕着每一次日出,自古以来便是如此。野兽只要有食物果腹,便能活得长长久久,人却非得将希望悬在眼前,才能笑着活到下一天。
现在,清光涯上的清光已被血光所取代。
血光之中没有希冀,没有欢愉,只有漫无边际的痛苦与绝望。
木雪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满目的绝望。
倾斜的山崖上横着许多尸身,有的折断了手脚,有的震碎了脾脏,甚至有的连天灵盖都被掀去,红白相间的浆液流了满地,泛着使人窒息的浓郁腥味。
这些人死得凄烈悲惨,就像是被一场暴风撕成碎片,或遍体鳞伤,或身首异处,全无救助的余地。他们的血渗到地上,把青苔覆盖的涯岸染得一片鲜红。
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在满地横尸中,只有一个人仍站着,他的身上也沾满了血,血迹凌乱,已经分辨不出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他就像是暴风中心的眼孔,饶是一动不动,却仍旧透出难以言喻的巨大压迫力。
木雪花了一些时间才看清楚,原来倒在涯岸上的尸身,竟统统是西州会的人马,这群乌合之众常年将东风堂视作仇敌,四处兴风作浪,无恶不施,东风堂始终未能将其铲除,却没想到他们竟在这孤岛上落入旁人之手,一夜之间死了个干净。
与木雪一同前来的东风堂弟子,间或有人发出啧啧叫好的声音。
然而,木雪的心却坠到谷底,是被风暴中心的人牢牢吸去的。
她喃喃道:“方无相,竟是方无相……”
那人果真生着方无相的脸庞,穿着方无相的衣衫,甚至使着方无相的武功,但看上去却像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可是,在这小小的瀛洲岛上,怎会有第二个生得一模一样的人。
木雪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方无相与西州会的较量刚刚结束,周遭的看客已躲得很远,没有一个敢近前。
满地尸身之中,尚有一个并未彻底断气,从方无相的背后缓缓抬起头,用剑撑起身子,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这人的半张脸磕在尖锐的石头上,已然撞得血肉模糊,表皮像是被剥去一半,淋漓的伤口背后,隐约露出森森白骨,看上去极狰狞。
木雪终于认出他的脸,他是西州会中的精锐之一,是使剑的一把好手,快剑有着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夺过东风堂不少人命。
他倒下的地方恰巧在方无相视野之外,占据地利,是最适宜突袭的位置。
他纵剑而起的时候,一定也抱着同样的想法,所以将全身的力气倾注于剑上,往方无相背后刺去。
再紧实的肩背,也不过是血肉之躯,也抵不过利剑的锋芒。
然而他错算了。
他的锋芒根本没能触到目标,便觉腕上发紧,下一刻,方无相的脸已正对着他,他甚至没能看清对方的动作,手腕便失去了知觉,如折柳一般垂落,剑从指间脱出,坠至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