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77)
邹吾垂着眼眸,脸颊轻轻抽动了一下。
他涉险之时,对这些早已预料,可真听老师这般说,他也只有无言相对,思索片刻,只道,“学生省得的。”
老者冷冷一哼,原本还稍露慈容的眼睛骤结了一层寒冰,“呵,我还以为你不省得呢……之前你去王庭祇应宫禁,我还觉得委屈了你,现在倒好,好不容易改头换面,你见风波如此险恶,还敢蹈足而行招惹出这么大的是非!”
他瞪着这个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前几日强行压制的怒火忽地在这个清晨喷薄而去,“王庭血腥惨剧,遮盖真相只要一只巨手,你且等着吧,辛涧背地里弑君弑兄,表面上却也不敢不作为,他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找不到‘腾蛇’第一件事就是拿你和卓吾开刀!这个可不用走暗卫截杀,到时候邸报飞送,传令四镜,天网追查就在一夕之间,我又能在城墙公示上看见你的名字了!”
邹吾手中还握着两枚铁芯。
此时他也不敢坐着了,一扫前襟,端正平直地站起身来,下颌轻收,垂头受训。
时光追白马,少年不知不觉中,已于一次次的锋芒折损中剥脱出青年模样,过了这个元日,屈指算来也有二十一岁了,整个人长腿长脚地站起身来,比他这个老师还要高——到底不是小孩子了,人长大了,早已打不疼了。
老人看着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默不作声这几日,心中不知如何就等着他发作呢,思到此处,他一时生出怒其不争的痛恨来,颠来倒去地在嘴边说了几句,“好啊……好!大了,你们都大了……”
他刚刚疾言厉色咄咄逼人,邹吾都不觉得如何,可此时一露出失望的目光,原本还算从容镇定的邹吾立刻慌乱起来,几乎是手足无措地回望他,开始辩解:“老师纳我们进门,我还以为……”
“你乱以为什么?”
老人瞪了他一眼,威势十足倒竖起眉毛,“我救个小娃娃你就以为我同意了?你把他血糊糊地抱过来,追兵在外,我是能把你们扫地出门、赶到大街上吗?!”
他气狠了,说着啪地把弓弩一撂!
邹吾叹了口气,他明白老师对他的担心,可思来想去,却还是只能一脸难为地抬起头,轻声笑道,“老师不做完,那这弩可就只能是个残次品的命了,任学生满天下去找,也找不到敢续貂的人了。”
“你少来插科打诨!”
老头瞪了他一眼,不买他的帐,只看得出他面上执礼甚恭,内里却不知悔改。
右手狠狠抄起木条,咣咣地敲起桌案,“邹吾,你是多吃了高辛氏一口米,还是多受了高辛氏半点恩?这么的豁出性命,这么的奋不顾身,怎么?守职不过数月,还与辛涉生了君臣之义了不成?”
这话问得重了,邹吾知道此时多说多错,再不敢窜火了。
老头却暴躁地喝了一声,“呆着做什么呢?回话!”
邹吾语调低垂,也不抬头,低声问,“老师让学生回哪一句?”
“最后一句!”
老者一抖素色袖袍,撇开木条,以掌做刀敲击在案上。
他这一声大了些,中庭中的少年们都听到了声音,三三两两地停了下来朝这边张望,邹吾在心里小心地措着辞,步履缓慢地去将那洞开的窗牗合上,遮住一道道好奇的目光,回转后,他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好答案,只能道,“老师说笑了,学生进宫不过四十余日,哪就有什么君臣之义。”
说完,他敛眸屏息立在原地,恭谨地等着老人的发落。
谁知屋外却忽地传来熟悉的一声,“哥哥是没有君臣之义……”
这声音极亮极脆,除了卓吾还能是谁。邹吾师徒二人堂内正胶着的当口,卓吾步履轻快地捧着早点走了进来,林氏国神采飞扬的小少爷,甫一进门,便生了满室的光辉,细看还能瞧见他屁股后面的尾巴勾出了弯弯的形状,悠哉悠哉地帮着自己开门关门。
“哥哥是没有君臣之义,”他剑眉斜飞着话锋一转,“千寻师傅,哥哥想全的就只是自己的人臣之礼,剃头挑子一头热,还不如君臣之义呢!”
邹吾眼风一扫:这弟弟不是来解围的,是来裹乱的。
“看他做什么?看我!”
千寻征小辈儿中最喜卓吾性情,此时瞪了一眼邹吾一眼,接着斥责道:“陟罚臧否、礼仪纲常,冯疯子当初就不该教你习文,乱世里没教出甚么博士,倒是教得你满身书生意气,总走出些没人走的孤拐路来!”
“谁说不是!”
卓吾在旁边没大没小地帮腔,两手把餐盘往案几上推了推,强行腾出一块位置来,“本来安生日子过得挺好的,那晚我哥的轮班还被人刻意从温室殿外调换出来,明白着就是有人赏识他,想把他从这些事里摘出来,以后想委以重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