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疾继续道:“你可别觉得咱家是刻意哄你开心才胡说的,这可都是真话。若不是你坚持,哪有今日?早就照着寻常的规矩,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还捞尸,还一一验尸,一一立案卷调查?做梦去吧!也就那京官儿家人受害一案能查查,尸骨能找着送回去,别的无名之辈……呵,你且看着,若是官家不派人在夜里偷着一把火帮忙把这些尸体都烧了去腌田,你尽管来找咱家的麻烦!”
洛金玉:“……”
“世人多是严于律人,宽以待己,而你呀,是严于律人,然后苛于律己!答同一张考卷,人家拿了第二,不定多高兴呢,你却拿了第一,还在那懊恼字没写好看。”
沈无疾叹了声气,对这着实有些像读书读傻了的呆子也是实在又嗔又爱,无可奈何了,他道,“且也不是你一人,还有咱家呢,还有许多你不知道的人呢,你怎么忽然自大起来,怎么的,觉得这世间只有你自个儿是懂正义的?”
洛金玉摇头,又颔首:“你说得对,我是自大了。”
“因此呀,你绝不可再想些灰心的事……”沈无疾又低低絮叨起来。
君天赐本来是不打算来江边的。
今日下着雨,江边泥泞,还有一堆和尚道士吹吹打打地吵闹,尸骸捞上来更有恶臭……
但他闲着没事干,又不能在此事结束前先离开梅镇,就又坐上了他的轮椅,让人推着他来看看。
——如洛金玉所说所见,君天赐虽体弱,却没有腿疾,也不至于到走不动路的地步。但他就是不爱走路,原因很简单:就是不爱。
能躺着,他就不爱坐着,能坐着,他就不爱站着,能站着,他就不爱动弹。
既是因为懒,也因为自幼娇养惯了。
君天赐隔得远远的,看着立在江边的洛金玉与沈无疾。
听不清那两人在说什么,却能看得清两人的姿态神色。
他的目光从洛金玉身上缓缓移到沈无疾身上,又从沈无疾的身上缓缓回到洛金玉的脸上。
看了好一会儿,看到有人过去沈无疾面前,似乎是有什么难办的事,沈无疾皱着眉头叱喝了几句,还是将伞塞到洛金玉的手中,自个儿抢了来者的伞,去不远处处理事情。
君天赐开口道:“推我过去。”
下属也不多话,一面举着伞,一面就要推他过去。
没走几步,君天赐又忽然道:“停。”
下属也不问为什么,就停了。
君天赐双手按着轮椅扶手,略一使劲,站了起来,拿过下属手上的伞,慢慢选着略干净些的地面,走去了洛金玉的身后。
“子石。”君天赐开口叫道。
洛金玉于滂沱的大雨中听到有人叫自己,转过身来,望着来者。
君天赐今日穿了一身白色的便服,与洛金玉身上所穿,看起来倒有些像。
他朝着洛金玉露出微笑,半句寒暄也没有,径直问道:“后悔吗?”
洛金玉一怔。
君天赐淡淡道:“如今,那些助纣为虐的人,不仅没罚,还能有赏,可其实,他们亦是帮凶,不该有此待遇。若让我来处理此事,这儿才会真正干净。子石,你或许觉得我是恶人,可其实你误解了。我也觉得此事令人动怒,我也想为冤魂讨得公道,否则我若想拿别处试药,都可以,为何偏偏要选中此处呢?”
洛金玉:“……”
君天赐又道:“你必然觉得,养怡署制毒,是一件大坏事。可若我告诉你,养怡署制毒并非为了私利,而是为了卫国呢?如今我朝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外敌环伺,四周皆有敌邦蠢蠢欲动,说不定哪一天就要打起来了。”
洛金玉道:“打仗是打仗,战场上见分晓。你制灭城毒,却是要连百姓一同杀死,你又何必在此偷换理念。”
“唉,读书人……书读多了,把自己给绕进去了,怪不得有句话叫:尽信书,不如无书。”君天赐笑道,“你可是要说‘百姓何辜’那套吗?可你再想想,仗一旦打起来,他敌国百姓无辜,我朝百姓难道就‘有辜’吗?一日不灭敌军,敌军一日便来打我百姓,要去找谁说理?”
洛金玉:“……”
“很多事情,你想得太简单了,子石。”君天赐叹息道,“你或许会觉得你在努力做一个圣人,可在我看来,你就算是圣人,那也是一个无用之人。你所觉得的,你所说的,你所做的,不一定是错的,或许是对的,甚至很对,可那是书上的道理。书上的大道理,用到现实中,有些就不对了。”
……
沈无疾处理事儿时仍一直关注洛金玉那边,耳边听着下属叨叨事儿,眼睛就瞪着朝自己心肝儿宝贝走过去的君天赐,瞪得几乎冒出火来,当下就想骂人:又不是都没领俸禄的,怎走哪儿都要咱家来管事?那你们倒是把俸禄都给咱家啊!咱家一个人,做你们一万个人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