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发现有人在刻我的神像(213)
“你是来此地引路的吗?”他问和尚。
和尚笑了,他道:“不,路在各人心里。我是来此地,是要等人。”
“等什么人?”
“能引路的人。”
“你不是说,路在各人心里?”
“对,只是好些人自己也不知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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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渐渐坠向沙丘,天边现出了橘红的晚霞。
昏鸦在杂草间乱飞,寮舍的一道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一道身影摇晃着走向夕阳中的佛塔。
在日月交替期间、在那片朦胧昏黄的光景里,一道光斜斜地投向佛塔。
摇晃的身影伸手向那道光伸去,像是推开了一扇门——若是有人在此,一定会惊叹一声——他推开了佛塔的塔身。
佛塔整个向侧方挪了数寸,留出一个仅供一人通行的罅隙。这人一手扶着塔身,一步步地走向那一片漆黑的罅隙之中。
他的身影瘦削而修长,大约是数日滴米未进,走得急了便又些体力不支的踉跄之感。双目渐渐适应黑暗,他眼前出现了一条狭长的甬道,微光穿透佛塔的窗棂投下来,像是一格格引领他前行的路标。
“大师——”他发出微弱的呼唤声,朝甬道尽头的身影拜了下去,“我见过故人了,请大师收我为徒罢。”
甬道尽头是个盘腿而坐的僧人。若是周小江在此,定然会扑上去抱着他大叫一声“和尚”,但若是光线足够清楚,他就会惊恐地发现,在他眼中正值壮年的大和尚,此刻已是垂垂老矣的模样,只有一双眼,还残存着往昔的光亮。
和尚身后一片漆黑,像是一团黑雾缭绕。他开了口,声音比平日苍老了许多倍。
“你在何处得见?”
“寮舍中,隔窗而见。”
“故人可曾见你?”
“故人已盲,不曾见我。”
“你心中作何念?”
“心中……无波澜。”
“当真?”
“我……”跪在僧人身前的男子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大师,燕来仍有杀心。”正是齐燕来。
“是了,”僧人道,“但不止是你。她实在不该现身于此,只是若非如此,你亦难求解脱……时也?命也?”
齐燕来跪坐在地,并未出声。
“……乐妄啊,”僧人长叹一声,“你能护得了她一时,可护得了她一世?”
他默然片刻,对齐燕来道:“尘缘未了,执念未消,贫僧就算将你收入门下,你也终归难得解脱,何不返归红尘,从心所欲而后快?”
齐燕来吃惊地抬起头。净空大师身后的黑壁仿佛会动一般,在这刹那间又变幻了模样。齐燕来不由得揉了揉眼睛,一定是大师这句话带给他的震动太大,让他昏了头,看花了眼。
从心所欲而后快?他退出佛塔时,这句话仍像藤蔓一样缠在他的脑海中。杀了她吗?
杀了……阿姐用性命换回来的她吗?
齐燕来虚浮的脚步声消失在甬道尽头。黑暗中走出来一个人影,两手抱在胸前,一张脸上尽是不悦的神情。
“净空,你这话要是让吾主听见了,恐怕不大妙啊!”
“老僧时日无多,讲话直接些,想来也无妨。”净空趺坐原地,一动不动。
“你们一个二个都说自己时日无多,怎么,合着等着我收拾残局啊?先说清楚啊,我可没这本事!”
落日下了山,此刻佛塔的窗棂中撒下的是黄沙中森冷的月光。月光照在说话人的脸上,平日里瞧着平平无奇的李大满,不知哪里起了变化,此刻面上却生出一丝奇异的艳色来。
他眼尾变了形状,是与极乐一般微微上翘的模样。只是那眼珠却非墨蓝,而是火焰般的红。
“非不能也,乃不为也。”净空了然道。
“瞧你说的,跟我贪生怕死一般。算了,说也说不过你……方才这个不是你要等的人?你明知道他下不了手,还打发他去?”凡人李大满靠在岩壁上,望着齐燕来消失的方向。
“事不到临头,都不好说。”
“啧……就算他下得了手,吾主能让他得逞?”李大满转身看着静坐黑壁前的净空,不知不觉间,这和尚又老了几岁。
“阿弥陀佛——”净空不答,转而问道:“他还是不肯涅槃么?”
“不肯。”李大满的声音沉郁起来,“我讲也讲不通,打又打不过,能怎么办?勉强不来的……横竖大家都守在一处,真有什么一起担呗!”
“咱们也……守不了多久了。”净空颤巍巍的声调里带着一丝寂寥,“命数已定,唯有尽力而已。余下的,只能交给天意了。”
李大满手中托着一片绒毛般的细羽,在掌心间颠来颠去,并不吭声。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在明暗交错的窗格里勾勒出一道奇异如鸟般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