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13)
我算了算时间,若没有猜错的话,大羿那会正在搏杀凶兽,于是自以为公正地替他说了句话:“大羿是在为人界万民战斗。”
“人人都说他是英雄,说他为万民而战斗,可他是不是忘了,我也是万民中的一个啊!”阿宓已经失了平日的娴静模样,满脸泪痕地转向我,“如果是你,会怎么选?”
我想到了那个梦,只言片语中,我和那个人都放下了彼此,认真思考了一番,我才回答阿宓:“我会去杀凶兽,因为我是神,天命所在。”我顿了顿,“但大羿彼时是人,他的选择跟我一样,故而他能成神。”
“我从不在乎什么人什么神,我所期盼的不过是人世间最简单之事——一个家,有阿爹阿娘,有爱人,有孩子的家。”
我心里有根弦好似被拨动了——一个家,我原本也该有个家的吧?可眼下之景容不得我多想,阿宓几乎歇斯底里,我从未见过她这样,有点担心她会伤害自己,于是给了她一个拥抱,尽力安抚。
“他要我信他,我信了,结果赔上了我和阿爹的性命。”阿宓渐渐冷静下来,“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是我的错,我不该。”
大羿,一个总是没做错,却总是在错的人。
我安慰道:“看看现在,一切皆有定数。”
“每次说着不要来找我,心里却很期盼他来。明明知道他已娶我已嫁,偏偏就是想着藕断丝连。你说我是不是有错?”看她的样子,果真伤心了。
虽然我不喜欢冯夷,但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来看,他们的做法的确欠妥。
“这样是不太好,对你、对他都不好,对冯夷、对嫦娥也不公平。”
“可我……”阿宓痛苦地将脑袋埋到臂弯中,“我忘不了他。”
我不喜欢拖泥带水,手起刀落可能会痛,但长痛不如短痛,于是对她说了跟大羿同样的话:“如果他也这么想,那么你和冯夷断了,他和嫦娥也断了,你们俩重新在一起。要么,只能藕断丝断。”
阿宓的声音掩盖在胳膊里,有点沉闷:“我做不到。”
“这有什么做不到的!”
大羿如此,阿宓亦如此,两个痴儿!说起来,他们之间到底没有自以为的情深义重,所谓“情谊”不过是他们幻想出来的桎梏,束缚了对方三百年,难道还要继续下去吗?我的情绪一下就上来了,将她从胳膊里捞出来:“你该坚定一些,和大羿或者冯夷说清楚,双方都明明白白的,总好过如今遮遮掩掩。”
“可……可冯夷毕竟救了我的命。”
河广(六)
什么?冯夷杀了五百多位姑娘眼睛都不眨一下,居然救过阿宓的命?
恕我眼拙没看出来。
宓妃决心对我和盘托出,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她的过去。
“阿娘生下我就去世了,族人们觉得是我害死了阿娘,说我不详,连带着阿爹也不受人待见,我家一直受人欺负……轮到我们族替河伯娶亲时,没有人愿意将女儿送出去,他们抓了我阿爹,逼迫我来当这个祭品……后来我在河底醒来,发现居然可以呼吸,冯夷说,因为我怀上了他的孩子。”
他居然来真的!我原以为这不过是冯夷用来泄私愤的手段,没想到他真会与人界的姑娘同房——而且还有了孩子!
宓妃继续道:“那个孩子我怀了十年,那十年他一直待在河底,没有再去人界要新娘。可十年一到,那孩子就死了。”
“没生出来怎么就死了?”
“因为我是人。”宓妃的眼中一片悲戚,“我能在河底活下去,完全就是因为这个孩子,这十年不是我在养孩子,而是孩子在养我。但他毕竟太幼小了,十年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我有点儿明白了:“所以如今的你半人半神,就是因为那个孩子?”
宓妃点点头:“如果没有冯夷,就不会有那个孩子,更不会有如今的我,而且我……”她顿了顿,咽下去半句话,“我愿意留下来陪他。”
她这话乍一听上去不错,但追根究底,若不是冯夷搞什么“河伯娶亲”,她也不至于被沉到河底,算起来,错还在冯夷。
“冯夷说的没错,我是个灾星。出生的时候,阿娘将命换给了我,死亡的时候,孩子将命换给了我,阿爹也是因为我……为什么他们都死了,我却还活着?”宓妃攥紧拳头,眉头紧蹙,脸上没什么血色,咬着嘴唇低声道,“我凭什么活着?!”
我拍拍她的肩:“人在世上走一遭尚且不能白活,更何况是神?你的孩子度化了你,你就得替他完成本该属于他的天命,方才不辜负你们母子一场。”
宓妃啜泣了许久,慢慢平静下来,似是自语,又似是在问我:“我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