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岄心里那点儿担忧被他压了下去。他在渐渐浓厚的睡意里迷迷糊糊地想,自己似乎也不怕了。他有过一个同生共死的诺言,他给了贺兰砜。
没睡太久,院子里鸡飞狗跳,把两人吵醒了。阮不奇新养的两只小狗常见靳岄在院中喂鸡,天天一早就从明夜堂偷溜出来,钻进靳家院子学着撵鸡。贺兰砜睡得不够,靳岄让他继续安躺,自己则披上衣服出门。
院里不仅有狗,还有陈霜。陈霜惦记着昨夜贺兰砜的神情,特意来问问是否有什么明夜堂能帮上忙的地方。
然而不仅是靳岄,就连岑煅也不想再麻烦明夜堂了。他想把明夜堂从庙堂里摘开,靳岄却知道,许多事情并非天子一人就能决定。
他告诉陈霜,自己想让白霓和章漠拜个义姐弟。江湖人崇敬勇武之士,白霓一介女流,武艺卓绝,又是女将军,江湖中但凡提起没有不佩服的。章漠与她成了义姐弟,江湖人不会认为明夜堂和朝廷勾结,而来日若朝中真有人想对明夜堂不利,翻出宫变旧事,也可因为白霓北军将领的身份多几分忌惮。
陈霜对此无可无不可,答应转告沈灯。
靳岄端了碗粥,坐在他身边边吃边问:“我过几天得去一趟杨河城。为的什么事儿,暂且不能跟你讲。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陈霜一愣:“我?”他看着自己的拐杖和左腿,笑道:“你问错人了吧?”
“我从北戎回到大瑀,有哪一天是你不在身边的?”靳岄说,“我不是要你服侍我,陈霜,我当你朋友。”
陈霜沉默很久:“我仿佛一个废人,何苦拖累你。”
靳岄喝完粥,把碗一撂,抓住他肩膀:“听好了陈霜,我现在不问你能不能去,也不问你腿还疼不疼,我只想知道,你想不想?你若想,我就带你去。这一趟或许我得在杨河呆上大半年,为一桩大事,贺兰砜过两日便回封狐,若是没有你,我这大半年跟谁聊天说话?况且我只是觉得,你不会愿意永远呆在梁京,呆在明夜堂的后院,天天光看这些树啊花啊鸟啊雀啊。”
陈霜还是不吭声。靳岄笑道:“阮不奇都告诉我了,你天天晚上不睡觉,坐在床上练功。之前不能行走的时候,沈灯和堂主也发现你偷偷练功,骂了你好几次。”
陈霜:“……”
靳岄:“风报柳下一重是什么?你练成了么?”
陈霜看着他:“小将军何必为我这么执着。”
母鸡带着小鸡,在院子里东奔西跑,狗子追得不亦乐乎。靳岄朝狗子扔去一块石头,回头说:“你是陈霜啊。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陈霜。以往都是你保护我,这次我想护佑你。”
贺兰砜两日后便离了梁京,带着圣旨和御史台的信启程西去。白霓没有离开,到家里见了岑静书和靳云英几次。她带着锦儿,岑静书母女喜欢得紧,抱上了就不舍得松手。纪春明这日来时,靳家门户紧闭,他转入明夜堂,熟门熟路地找陈霜。
原来岑静书又去找锦儿玩儿了。靳云英仍三不五时上堰桥寺,求见比丘尼长净。她与新容自小相识,情同姐妹,但新容始终不肯见他。靳岄与靳云英一块儿去的,怕是要到傍晚才能回来。
天色尚早,纪春明这日带来的不是酒而是茶。他与陈霜在树下煮茶说话,阮不奇远远走过,扔下几声坏笑。纪春明平时在朝上说话条条有理,偏偏在这件事上脸皮奇薄无比:只要有人拿他和陈霜来取笑,他一张脸立刻通红,支支吾吾。
陈霜觉得他实在有趣,一杯茶喝完,忽然说:“春明,我要去杨河了。”
纪春明大吃一惊:“你……你怎么去?你腿还成么?”
陈霜:“坐马车,不必走路,没有关系。”
纪春明怒道:“是靳岄让你跟着他?靳岄也太、太……”
陈霜见他着急,微微一笑,轻声问:“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纪春明登时噎住了似的,陈霜忙拍他背脊,让他舒出一口气。纪春明结结巴巴:“我、我、我吗?”
“嗯。”陈霜撑着脸看他,“去杨河,或者去其他地方。我喜欢随处乱走,打算跟灯爷一样,也写个《侠义事录》,把天下的江湖事都记一记。”
纪春明虽然常来和他吃酒聊天,但很少和陈霜眼神对上。他今日怔怔望着陈霜眼睛,终于明白,陈霜并非开玩笑,也不是取笑自己。他的心事早被陈霜知道了,也被陈霜拒绝过,但,此刻,陈霜仍给了他一个邀约。
“……现在吗?”纪春明忽然问。
“我明日启程去杨河。”陈霜伸指弹去他肩上一片雪色花瓣,“你若和我同去,就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