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将军独子靳岄,若你父母与姐姐知道你同这高辛邪狼有些不清不白之事,你要如何面对他们?”岑融问他。
太后低叱一声,又作厌恶状掩着口鼻。新容倒还平静,远远注视靳岄,不住用眼神示意他服软。
“不过坦然相告罢了。”靳岄说,“贺兰砜赤子之心,如清水如烈阳。我父母一生忠诚坦荡,喜直恶谗,若能与贺兰砜相识,他们必定大为欢喜。”
“违逆天道,世所不容。”岑融又说。
靳岄禁不住冷笑。他以为岑融会说些更能打击自己的话,却没想到他会在这个问题上打转。“我不惧天,亦不害世。天道如何与我何干?世情芸芸,可容天下人喜怒哀乐,何况我与贺兰砜一段情意?”
你错得离谱。靳岄心头掠过一丝恨意与爽冽。他想起离京之前与岑融的最后一面,火把中年轻的皇子惋惜沉痛,遗憾靳岄与自己身份不相容。可这哪里是身份的问题?
朵楼中沉默片刻,岑融在桌上拿起一封信。靳岄脸色霎时大变:“岑融!”
太后庭卫斥他大胆,岑融笑笑,将那信缓慢拆开,抽出信笺。
“卑鄙无耻!”靳岄咬牙。那是他写给贺兰砜并送到兵部的家书。官兵家书全都由兵部统一呈送,他当时不知贺兰砜根本不在封狐,这信最后落到了岑融手中。
岑融喜欢看靳岄愤怒的表情。愤怒的靳岄、焦虑的靳岄,比亲近自己的靳岄更令他感到愉快和爽利。他缓缓展开那封信,一字字地,当着众人的面念出来。
信很长,起笔写了家中的琐事。如小年夜纪春明与瑶二姐到家中与他同过,几个人围桌吃着拨霞供,纪春明与陈霜为兔头如何烹调争执一夜;如除夕时明夜堂帮众设局赌博,阮不奇同陈霜上阵后大杀四方,最后是沈灯出面赢走两人各五十两银子之后,赌局才算作罢;又如春风春雨楼的姑娘到明夜堂找岳莲楼,不意与沈灯说了几句话,此后日夜托人给沈灯捎果子送帕子,十分热闹。
除夕夜的清苏里长灯彻亮,卖灯的小摊贩纷纷制作了新灯,仍书“天日昭昭”。小孩在靳府门口堆了好几个雪狮子,狮子头顶放着小灯,打更之人路过,便添油助燃。
燕子溪干涸结冰,梁京的孩子常在冰上玩耍。许久不见贺兰砜,小孩儿们成群结队到家里敲门,问靳岄:绿眼睛的大哥去了何处,什么时候回来一同打冰陀螺?
内城外城,大街小巷,尽是些无用无益的小事,洋洋洒洒写了数页。
念到最后一张,岑融顿了顿,笑道:“啊,新容,你看看,这都写了什么。”
新容拿着信纸细看,却根本笑不出来。岑融用满是嘲弄的口吻一字字读了出来。
“佛曰世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憎怨会,求不得,五阴炽。子望年岁尚轻,已一一遍历。自家中剧变,吾无根无依,驰望原与君一面,乃子望毕生幸事。纵有灾殃,心中藏甘,时时回望,亦不觉苦。
君此去封狐,虽有建功立业之望,亦多难多险。只恨不能以身相伴,与君同担苦乐。风欺雪虐,万望珍重。待旧符换新,千里万里,定必重逢。
子望一生不信神佛,惟此夜落笔,心中有悟。若佛眼见我,求允一诺:吾心切切,可昭明月;生我死我,与君长随。”
写信时靳岄生怕贺兰砜看不明白,于是落笔细碎简单,有如面对面与他细细倾诉。贺兰砜此时被长叉控在地上,无法抬头去看靳岄,却把这从未收过的信一字字听得清楚。他浑身剧痛,无法挣扎动弹,心口却热暖澎湃。
岑融盯着信笺上“生我死我”四字,良久才低笑一声,问:“你们想如何生,又想如何死?”
靳岄心中一凛,知岑融已经起了杀意。“官家方才亲口允诺,我若答应你的条件,你便放了贺兰砜。”靳岄厉声道,“君为天,臣为下,官家尽管开口,子望绝不推脱。”
贺兰砜立刻哑声低吼:“不行!”
岑融还未开口,新容在袖下握住他的手:“官家,子望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我与他姐姐云英情同姐妹。如今云英在封狐失踪,下落不明,顺仪姑姑又流落赤燕,靳家只剩子望一个人。他若做了让你不高兴的事情,你君王量度,罚过了他便罢了。坊间人人都称子望为小将军,你若……只怕会引起诸多不满。”
岑融:“我并不打算杀他。”
新容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新容再求,求官家饶了那高辛人一命吧。”
岑融诧异:“为何?”
新容:“此人与子望情真意切,不可分离。子望一生坎坷,你身为天子,他又称你一句表哥,你遂了他的愿又如何?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