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点火取暖,外头风雨如磐,此处渐渐温暖。
巴隆格尔单刀直入:“远桑,现在事情办完了,你跟不跟我们回去?”
“没办完。”远桑说,“要杀的两个人都没杀成。”
巴隆格尔气急:“那怎么样你才肯回去?”
“我也没说过要回去,只是给你们一个机会说说怒山的事情而已。”她换了个姿势坐着,“懂得说怒山话吗?讲两句,我听听。”
贺兰砜学会了几句问候的话,开口便道:“帐里暖么?”
这是怒山人在冬天常用于打招呼的问候,远桑怔了怔,笑着回了一串,可惜贺兰砜和巴隆格尔都听不懂。远桑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这次要杀的人也懂得说怒山话。”
“怒山人?还是北戎人?”贺兰砜问。
“大瑀人。”远桑道,“和你年纪差不多。不知是什么身份,但想杀他的人不止我一个。”说到这儿,她想起自己随手捡的东西,便从怀中掏出那柄小刀:“这是那人随身携带的,常系在他腰上晃荡。此类小刀,不是高辛人爱用的么?”
熊皮小刀在火光中晃悠,刀柄上细细的金珠闪动光芒。
贺兰砜几乎连呼吸都顿住了。世上没有人会比他更熟悉这把刀,这是他的父亲留给他的东西,高辛人随身携带的小刀。他把它交到靳岄手上,靳岄用它来杀过熊。
他抓过那柄刀。刀子溅上了泥水,有些脏污,但显然它被人细心地保管着,时时擦拭,光亮如新。他忽觉手心发烫,随即连胸口也热烫起来,怦怦乱跳。
“除了这刀,还有一块玉佩,也是在他身上系着的。”远桑说。
远桑跟踪过靳岄。她跟着他去瑶二姐的店铺,看到他珍而重之地保管那鹿头,又因为鹿头与岑融起争执。“吵得厉害,我不靠近都能听见。”远桑说,“玉佩碎过,他找人补好了,谁都不让碰。”
“吵的什么?”贺兰砜抬头问。火光凝在他黑色瞳仁中,映亮了绿色的荧膜,仿佛眼内生起两簇沸腾小火。
贺兰砜的反应让远桑误以为他对这个话题有兴趣。或许是许久不见故乡的客人,这个雨夜里她谈兴很浓。
“记不清了,什么死不死的。”她转而说起自己观察到的,和靳岄有关的许多事情。
靳岄年纪不大,心事却很重。和他差不多年岁的梁京青年一个个花天酒地,或是勤恳学问,总之总有几个同路人。他却几乎没有朋友,身边有几个武艺高强的人保护着,不是呆在宅子里,就是在街上晃荡。
他常去燕子溪,也常去清苏里的靳府,一呆就是一个时辰,闷不吭声。吃东西看戏的时候他倒是会高兴一点儿,街上几个卖樱桃煎的店子他都去遍了,但都不满意。可不满意,他也常常去吃。他这时候才显得快乐一些,有点儿活气。
巴隆格尔只觉得无趣。此时远桑说:“对了,就是方才你在修心堂后院救下的那人。这小刀应该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
巴隆格尔打了个呵欠:“到底是谁啊?叫什么?”
话音刚落,贺兰砜已经起身。“靳岄。”他代替远桑回答,“他是靳岄。”
巴隆格尔惊呆了,他眼看着贺兰砜从自己身边奔出去,跨上飞霄,瞬间消失在大雨和密林之中。
远桑从火里扒拉出烤土豆,罕见地笑了:“怎么?是认识的人?”
巴隆格尔抓抓脑袋坐下:“不止呐。”
贺兰砜骑着飞霄在林中狂奔。他不知靳岄在此,更不知靳岄竟然是这样在梁京生活。为何有人要杀他?他费尽心思回到梁京,不是应该被岑融好好保护起来么?如果过的是这样的日子,他为什么要以牺牲贺兰兄弟二人为代价,博取返回大瑀的机会?
转眼已经抵达沈水岸边,贺兰砜忽然看见在密集的雨帘里,远处有袅袅白烟氤氲升腾。他看不见仙门关,但知道那是什么——圣象骸骨供奉处,日夜有人烧香叩拜。
靳岄说得没错,世上有大船,有盛满星辰的长河,有横跨天际的长鲸,还有怪物一般巨大的大象。贺兰砜紧紧握住了缰绳——这些都不是欺骗。靳岄后来再也没有骗过他。他是被大雪覆盖的驰望原,坦率干净。
莽撞的决定几乎瞬间生出。贺兰砜不觉得突兀,也不觉得诧异,一切本来就顺理成章——他必须去靳岄身边。事实的真相此时此刻对他来说毫不重要,那是所有事情中最无关紧要的一件。即便靳岄真的做错了什么,他也要奔到靳岄身边,他会训责他,还要抱着他。
月亮和风鹿应当永远在一起,他们要穿过世上的风雪。
所有的困惑、痛苦、辗转被大雨全数冲走。贺兰砜心头有一个念头,无论什么都无法动摇。他的情意是血狼山的鹿头,一经点燃,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