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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为奴(151)

  容与默然,冯敏突然离世,令人悲痛惊愕之余,直觉无言相对,半晌他拍了拍许子畏的肩,示意他回贡院房中再行叙话。

  贡生的房间向来朴素,只提供最简单的摆设。如今见桌上放着已收拾好的行囊,容与微觉诧异,“解元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许子畏淡淡一笑,请他坐了,复又斟茶与他,“你也看见了,京城已无许某人立足之地,不回去又待如何?”说完,整了整衣襟,对他行礼道,“早前不知厂公身份,失礼之处,望厂公海涵。”

  容与一笑,宽慰他道,“无妨,不过些许小事罢了。你不追究我刻意隐瞒,失之坦诚,正该我多谢你才是。解元此去华亭任职,离苏州不远。等回归吴中,当忘却此间不快,放开胸怀。林某相信以解元之才,他日必有机会得朝廷重用。”

  许子畏轻轻摇头,眉宇间带着一丝傲然,“昔日孟子辞官归故里,齐王yù在国都中为孟子置宅,以万钟之禄供养他的门徒。孟子拒绝说,既以道不行而去,则其义不可以复留,是我虽yù富,亦不为此也。许某不才,但亦想效仿前贤。既然朝廷陷我于不义,我也不yù再接受华亭主薄的官职。”

  这样的选择不算出人意料,容与能理解他的伤怀忧愤,只是多少还有唏嘘,勉qiáng笑道,“那解元日后有什么打算?”

  “踏遍青山,放舟五湖。闲时写意,醉里看花。所谓世间乐土是吴中,huáng金百万水西东。”许子畏说着,发出一声叹息,脸上现出一抹苦笑,“真的是富贵荣华莫qiáng求,qiáng求不成反成羞,这个道理,我到了此刻才明白,希望犹未晚矣。”

  虽说的潇洒,但容与早前便听闻他家资不厚,尚有孀母需供养,日后仅靠卖字画为生到底还是艰难了些。心念微动,他含笑道,“不知解元此行可有带些佳作,能否赐予林某一幅?”

  许子畏一怔,随即从行囊中抽出几副卷轴,一一展开。内中有山水画,也有花鸟人物。他凝神片刻,指着一张白描淡彩仕女图,“厂公若不弃,我便将此画赠予你。”

  容与定睛看去,那画中是一位手执纨扇,伫立于秋风中的美人,衣袂飘飘,凝目远方,垂眉轻叹,仿佛有无限寂落悲伤。画面背景仅为坡石一隅,上有几棵疏竹,留白之多,更显出画意萧瑟,而全图并无一处题字落款。

  “厂公猜猜看,这画中人是谁?”他微笑问道。

  目光落在那柄纨扇上,容与答他,“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qíng中道绝。解元画的,可是班婕妤?”

  许子畏淡淡颌首,嘴角浮上一记苍凉的笑。持画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在左首题道: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qíng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昔日班婕妤失宠于汉成帝,看到夏天曾与主人形影相随的团扇,到了凉秋时节则被弃置箱中,不禁感慨自己的命运和团扇相似,所以才做了容与方才吟诵的团扇歌,聊以感怀自伤。

  彼qíng彼景,正合了许子畏当下心境。他虽放言潇洒快意,实则心里呢,大概也还是难放下郁郁不得志的孤愤。

  容与谢过他,将画收好,随即取出银钱给他。他百般推辞拒收,奈何容与一再坚持,他也只好收下,带了几分凄然拱手辞别,只道即刻便南下返回姑苏。

  容与提出送他至通州渡口,他拒绝道,“不必麻烦了,我孤身上京,离去时也无需人相送。他日若有缘,希望能与厂公于吴中再相见。”他目光一暗,言下之意,当是今生今世,再不会踏足京城了。

  心中虽有万语千言,此时此刻,好像也只合诚挚的道一声,“解元珍重。”

  许子畏微笑点了点头,转身大踏步而去。容与站在贡院街口,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许久之后,依然怔怔出神。

  尽管在以后的岁月里,他曾一次又一次的遇到类似qíng形,目送自己的朋友、敌人渐行渐远,从此淡出他的生命,然而许子畏有些狷介孤绝的身影,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令他难以忘怀。

  也许是因为在所有人当中,他终究是被时代误伤最深,也最为无辜的一个人。

  “大人,前面就到家了。您不回去看看?”林升知他闷闷不乐,转移话题道,“您几个月没见过方姑娘了,好歹去看看她。要不下回儿见了我,她可又该抱怨,我没把您一并带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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