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番外(57)
不知什么时候,十二三岁的少泽已经不在树上,而是自顾自向人间走去,身形渐远,渐小。
他慌忙去追,追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小少泽。小小少泽牵着他的手,他们一起慢慢地走。
天不知什么时候亮了,又不知什么时候暗了。
小小少泽抬起头,奶声奶气地说:
“碧泽,你为什么要把我变成蛇?”
他愕然,低头去看,二十多岁、十七八岁、十二三岁、六七岁的少泽脸重合在一起,都在说:
“碧泽,我不愿意。”
碧泽从梦中惊醒,耳边好像还有声音在说“我不愿意。”
他其实早有所感,却一直蒙昧,而今在梦里终于承认,松霖不愿意变成蛇。
在一片黑暗里,碧泽伸手捂住眼睛,枯坐许久,忽然低声道:“我不懂。”
他从来不懂,不懂松霖心中究竟所求所想为何。
——
白天,太阳很好。
碧泽抱着被子出去晒,洞府门口不远处就是一块大石,把被子铺上去,不一会儿就晒得暖洋洋的。
大蛇盘在被子上睡到了日落。无人叫醒,在夜风中被冷醒。尾巴的伤已好了,碧泽依旧觉得疼。假如四年前没有贪恋温暖,又回到那院落里就不会有这些事。
可他偏生忍不住——他现在依旧贪恋那一点暖和。
白日里并不冷,他也渴求肌肤的温暖。肚子里并不饿,他也贪馋糕点的甜蜜。他一面觉得疼痛后悔,一面希冀向往。
又到发情期,碧泽被烧得昏头转向,恨不能纾解,却把自己关在洞府里,独自苦熬。
他在发情期的痛苦里,后知后觉学会了想念。那种想要但不因为需要的感觉,被人类冠名为想念。他想念松霖温热的指尖,腰肢、锁骨、脖颈、脊背、脚踝……连同他笑起来的模样,盛满春水的眼睛,喘息的声音,拥抱的触感……
于是他也发觉,原来疼的不是伤愈的尾巴,是胸口跳动的东西。
碧泽头一回觉得这么难解,全然不知怎么办,恍恍惚惚好像有什么就要破土而出,却隔着一层坚石,挣得头破血流也不见天光。
他心急如焚。
他想求个解法。
——
春末夏初,他时隔几年再次敲响了山脚下老妪家的柴扉。
青山郁郁葱葱,浮云流风。
碧泽站在院外,没等到老妇道一声“请进。”只等来一中年汉子开门:
“敢问兄台何事?”
碧泽皱起眉,尽可能遵循人间言语礼貌:“我来寻一老媪,请问她何在?”
“虽不知你找她老人家何事,不过,”汉子指指腰间白麻绳,“她已经去了两年咯!”
汉子并不追问何事,只是道,他老母在世时,他常年在外跑生活,今后便不走了,若有帮得上忙的,也可说一声。
碧泽道过谢,便要走了,汉子也不留。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老妇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逝世了,假若他从此不再见松霖,总归有一日,松霖也会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死去。
这是人之常情。
就算他真把松霖变作蛇了,也会死的,不过是当着他面,留下一具裹着他蛇丹的皮囊。就算他吞吃了松霖,死了也是死了,失却心跳与温度,所有活色生香,温言软语都付与白骨一具,归于尘埃。
碧泽独自走在深林里行走,试着像一个人类那样思考。
恍然间抬头,不知什么时候就到了洞府门口,也不知怎么起了暮色。
倦鸟归林,晚霞盛美。
整片天空铺满灿烂至极的云霞,金乌沉沉落入西山;树林在晚风里婆娑作响,温柔接住它们归巢的小鸟儿。等星子彻底偷换了霞光,碧泽头一回醒悟:他做错了事。
他太自私,明明有更好的路可以选,偏偏走最自私的一条;他太懒怠,不懂,也从没想过去懂,不问,不想,不理解。
碧泽从来没这么清楚地知道,他很想他的乖崽崽。
停电了……最后一点电量……
大白鹅呆呆望天。
第60章
中书丞佘松霖有驯蛇的癖好,尤其是毒蛇,旁人唯恐避之不及,他却捏在掌心细细把玩。
一日,御史去他府上找他议事,两人向来不合,御史此来也是有心争论一番。
偌大一个府邸却没几个仆人,止见一洒扫小童与一管家,转了半宿也没找到佘松霖。御史想着算了,却见佘松霖从转角处走出来,穿一件墨绿的袍子,赤着双足头发披散。
御史正欲上前与之说话,却见一条浑身漆黑的蛇从他肩上爬出。睁着一双黄澄澄的眼睛,嘶嘶地吐着蛇信。
御史登时吓得立即倒退几步,又见一条翠鳞赤眼的细蛇,也从转角爬过来,从松霖雪白脚背上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