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黎显自幼在军中长大,文可谈兵,武可实战,练的是上阵杀敌的长|枪,存的是保家卫国的志向。一朝鬼迷心窍,入了这鬼蜮朝堂,她嘲笑木兰从军的字字句句,如有实质地掼在自己的脸上。
他忽然惊醒,自己想要的,是梁红玉、穆桂英那样飒爽的女子,即便不能真正上那沙场,也能懂得自己的志向。
多年倾心,他始觉荒唐。
他失魂落魄地行在归颜茶馆的长廊上,根本记不得身份职责,只想透透气,透透气就好。透完了,他还能嬉皮笑脸地去追慕她。
偏偏他最狼狈的样子,被付小姐撞了个正着。
那个诡诈的女子。
她的戏弄、嘲笑都在他意料之中,可她竟俯身下来为自己整理腰带……
他感到那么一丝极浅极浅的怜惜。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将她碎发别至耳后,她发顶上零星的落花幽香摄人,徜徉在发间的桂子也不安分,调皮地滚落,盘桓在那楚腰。他的手滞在她耳畔,不觉抚上那看来触感极好的青丝,却被烫到似的缩了手,胀得耳根通红。
这样的姿势,仿佛半搂了她在怀里。
她抬眸征询,那懵然的模样教他心头一跳,他隐约觉出哪里不对,但脑子里迷雾重重,一时半会理不出头绪。
她身上的兰芷香气萦绕在鼻间,他在她低头一瞬深嗅,只觉这味道说不出的温雅宜人,肺叶里霎时充盈起来。
更衣间里,他抵她在墙上,这种感觉就更清晰。咫尺之间,他微顿了手,下意识停留在她唇上,那触感温凉沁人,安抚着燥热的掌心。
她瞪着一双水眸似嗔似恼,他后知后觉地脸红心跳,他听见脑子里那根弦被她拨动,铮然有声。
他安慰自己,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
待他见着她与宋管事成双结对,他才颓然发觉,他好像,真是有些上心。
他背叛了多年的爱情。
这是最坏的结果,实际情况远非那样糟糕。
她吸引他,他留恋她,无关喜欢,只是一种必然。
他痛恨自己心性不定,他努力回想美好时光,可一闭上眼,全是她皎月般的模样。
嘉宁像是绚烂的焰火,每一瞬都在灼烧自己的夺目,而付小姐却像娇美的月见草,倔强的,无闻的,教人怜惜之余,又钦佩她骨子里那份不羁。
她沉默寡言,脸上总有着近乎神气的恬静;她语出惊人,实是一种高妙的辩解。
她身上永远罩着一层薄纱,衬得那眉目如画也有些虚假;她仿佛无欲无求,却常以命相搏。
黎同知挑灯夜读那本账册,确定一无缺失,二无作伪,才软了身子靠在圈椅里,借着暖意微醺的烛火,捏着眉心细想这来龙去脉。
宋管事两面三刀他自是知晓,可付小姐插了一脚又是何用意?他二人在黔州时分明为敌,又为何合作?
他虽未见过镇国公,可打入了珊澜堂就知道,幕后者谁。只因那别院原为孝昭仁皇后放置杂物之所,乃是陛下一道恩旨亲赐镇国公的,此事细细探听便可知晓。
镇国公未免太过狂妄,难道打量着黎氏与他的宿怨,自己必得避嫌,竟也不防着些?
付小姐未免太过胆大,竟冒充了文掌史窥探敌情,他不免怀疑自己所中之毒,也是她为了搬家动的手脚。
她究竟是什么人?
男子对一个女子的秘密感兴趣,便是恋慕她的开始。掌握心爱女子的所有秘密,是每个男子这一生中,最重要的战役。
燕回楼以色谋权的大案,终究随着那本账册的连夜面圣,尽数握到了不顾个人安危深入虎穴的文掌史手里。文掌史顺藤摸瓜,抽出盘根错节的腐败势力,今上为之震怒,授以尚方宝剑,许他先斩后奏。
短短数十日,抄家的抄家,斩首的斩首,正二品以下的京官儿被翻了个遍,六部尚书每日上朝皆缩了首尾,提着胆子勘探天颜,唯恐今日轮到自己身上。
工部尚书晏怀几之死背后,还有前京兆尹满门抄斩的冤情。
一年前工部强占民宅,引得百姓结成群队,游荡在长街上遍诉苦水,前京兆尹杜积悬心怀不忍,只好言劝阻,未曾履行梁帝杀令。京兆府户曹参军谭澳趁机诬陷他教唆刁民、意图私吞宅第。梁帝顺水推舟,以居心叵测之名将杜积悬与一干百姓下狱。谭澳以雷霆手段镇压了这场乱局,得了梁帝赏识,成了继任京兆尹。
文掌史未曾将这一节略去,而是半明半昧地公之于众,倒省了付小姐许多工夫。不过坊间败坏梁帝名声之事么,还是必须得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