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有那么个人,她每次干脆承认,使出疑兵之计,都能被他识破,她自以为高明,他只觉她无耻。
世人倾向于相信,口是心非,皮骨相违,她用真话掩护真话,意图教人觉着虚假。而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在他面前,无论说真话,还是说假话,他都能听明白她的意思。
她早已不懂如何在他面前撒谎了。
天底下唯一一个她能说真话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黎显终究还是没扛过朝臣施压,回了西北打理残局,经营西域通商之务,这回尧姜倒是记得送他,他受宠若惊,隐隐觉得不对,当场闹起小孩子脾气,就不肯走了。
尧姜叹气,道我代他来送你,你还不乐意了,你回西北,记得替我打探他的下落。
尧姜握紧了袖中那人的玉笛,咬牙切齿,疯狂孤戾,又慢慢悲凉绝望,“我总觉得他没死……不然为什么尸首都没留给我……”
黎显知道这是她活下去唯一的希望,劝她往开处想之余,便佯装愤恨道:“他要是没死,天涯海角我也把他抓出来,让他害你这么伤心!”
尧姜就僵硬地笑,黎显回眸望她,只觉那笑寒意刻骨,此生难忘。
女帝开始显怀,而孩子他爹成了秘密,她抓着后宫几个夫侍,想把好处塞给他们,孰料他们都抖着小身子道,指挥使在天之灵会来找臣哒!陛下不知道他多可怕!
尧姜哑然失笑,原来这么多年,她不宠夫侍,后宫风平浪静,世家毫无怨言,都是他的功劳啊。
女帝复朝,却只说了几句话,“朕怀有龙嗣,是指挥使的,他救驾而亡,朕要追封他为君后,与他冥婚。朕知道你们当中定有人会反对,但朕此刻也想表明一下态度,反对无效,太常寺少卿立即去择黄道吉日。”
陈总管不知是喜是悲,她终于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可他再也看不到了啊。
朝臣们反对了好一阵,直到太上皇出来劝,不过寥寥数语,就教那场荒唐的冥婚,操办得空前绝后,大喜大悲。
尧姜一人饮下两杯合卺酒,一人坐在承因宫的喜床上,一人嫁衣如火,红妆艳|色。
承因宫,是她取的名字,只因他们一段缘劫,不过是承了因果,断了对错,爱恨情仇,终成水流。
尧姜其实听见了,她与黎显洞房的那个晚上,彻夜凄凉的笛声。而在她与他洞房之时,却不再响起。
女帝持着一幅牡丹绣图,怔怔出神。
这是全甄给她绣的,红盖头。
她在付府寻着一口雕龙绘凤的檀木箱,里面全是她的嫁妆,龙凤碗筷,钗环佩饰,金玉双镯,凤冠霞帔,嫁衣艳烈。
尧姜一时兴起,身着红艳,就这么跑出宫去,跑到付府,去告诉那两个牌位,她终于嫁给了心爱之人。
两个牌位见这新嫁娘向他们行跪拜礼,就有些好奇,怎不见与她夫妻对拜的郎君?
那女子喃喃自语:“儿不孝,竟害死心爱之人。”
尧姜潸然落泪,唇角微弯,笑嘻嘻地抱怨,仿佛仍是他们膝下缠赖的娇女,可以肆无忌惮地挑剔他们给她的东西。
“凤冠太重,霞帔太累赘,叮咚似叫花。”
秋日寒凉,她褪去束缚,只着飘逸红纱,足尖点地,舞剑翩跹,纱裙层叠飘逸,回旋有致。
尧姜舞累了,坐在台阶上,看到一家三口,在不远处闲话家常。
千金气鼓鼓地说:“付总兵连把好剑也不肯送。阿娘你瞧你夫君这小气样!”
全甄便笑点女儿鼻尖:“聒噪!你爹不是去取了么!”
付邃终是不情不愿地拿来一柄长剑,已是一脸心疼:“这可是西域冷钢,脆生地很,别弄坏了!”
千金不屑:“我还不稀罕呐。”
终是伸手去接。
却什么也未曾接到。
尧姜对着如有实质的空气,亲眼看见那幻影化为缕缕劫灰,任她如何伸手去够,终是再也聚不成形。
一场呓梦。
她放弃了爹娘,放弃了他,再也不配拥有一个家了,而这一切,为了权势,为了江山,为了百姓,她保全了那么多个家,偏偏自己永远得不到。
自作孽,不可活。
尧姜终于痛苦哀嚎,脑中针扎得疼,意识渐渐模糊,唤不出一个完整的名字,她痛苦得心肠折叠,必要喊得声音嘶哑,再无一丝清明,她永远负隅顽抗,笑得肆意乖张,可她也会累,也会自责,也会知道大错铸成,无可挽回。
她撞了南墙,可没有人等她回头了,一个人都没有,她又是一个人,无依无靠,无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