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数次为自己的胆怯后悔。
他为何要顾念她,保住这个不堪一击的家。
若他告之父亲,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他十岁,母亲害死父亲,然后送他入锦衣卫,仿佛扔掉一个累赘,头也不回。
多么可笑,她略略变换容貌,就成了他的师父,教他武艺教他用毒,牢牢地掌控他,利用他,从没管过他的生死。
她救了他,教养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该用命效忠她,他心如明镜,难辨爱恨。他终是没沉住气,在梦中唤了一声“母亲”,寒冬腊月,她用凉水泼醒他,冷戾地长笑,承认她害死他的父亲,然后给他下了牵制他的蛊毒。
他痛得死去活来,终于号啕大哭。他的母亲,非但不爱他,还视他如草芥,连一句欺骗都没有,笃定他毫无还击之力。
颜无药低低地说,夹杂低低的叹,仿佛吟唱,他靠在椅背上,抬头仰望,事不关己似的嘲讽,眼里泪意悲凉。
一帧帧死去的画面重演,他过滤掉所有个人情感,然而伤痛活灵活现。
毫无起伏的语调中,藏着深深浅浅不可磨灭的伤痕,付女官静静地听,听完了,久久无法言语。
她眉头绞成十字,依然梗着脖子,她死死咬着唇,忽而一拳砸向滚烫的茶盏,碎片扎进她的手,血噗噗地流,如同嘲笑,如同讥讽。
她埋在自己臂弯里,“你不爱我,你只爱他……”
我也是你亲子,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那声音极低,还带着呓语的朦胧,可他听得真切,想起她的一厢情愿,于是愈发疼痛。
他想了很多。从初见她顽皮恶劣,到被她发现身份,从生死不容,到同病相怜。他看着她长大,纵然佳人多娇,却也未曾留意半分,虽多有迁就,不过碍于主仆之分。及至她道出清严身份,那一瞬怕与她图穷匕见的心悸,才真正告诉他,他放不下。
她在黔州拼命要杀他,他虽有恼怒,但谁又能说没有一丝丝的如释重负?
他一颗道心,杀伐果决,只为挣脱束缚,几时真的希望被人搅乱一潭无波死水?
可两个人似乎总有斩不断的牵扯,她杀不死他,他杀不死她,兜兜转转,一双独步旅人,竟走到同一条道上。
这或许是天意。
他抹面,擤鼻,装好眼里的高傲,去推趴在桌上抖肩的她。
她抬头,眼前一片朦胧,握住他的手,有水珠一滴一滴地打落在他的腕间,温度烫得可怕。他抬手,用指腹替她拭泪,眼中情意猎猎燃烧,口气七分宠溺,三分哭笑不得。
“你哭了。”
她心中没有了知觉,看不清眼前是谁,只知道这样紧紧地抓牢他,面上甚至还带了三分笑意,“是啊,不过我的眼泪不值钱,我一天哭八顿,每顿流半斤,早就哭习惯了。”
他怎么记得,她干嚎的次数多,流泪常是做戏,真正痛哭的时候少。
且多半藏着掖着,怕损仪态少威严。
他笑,清润如岚,不带一丝嘲讽,“这倒也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你的泪,这么烫。”
她瞳仁上的泪蒸干,终于看清那张恶劣的脸,她狠狠甩开他的手,鼓着腮帮平息怒气,眼里写着“你竟敢看本殿下失态的样子,本殿下要剜了你的眼珠子”。
他凝住手上那片湿润,摇头,无比嫌弃,发丝飞扬,成个睥睨的弧度,“无药的故事,殿下倒是感同身受啊。”
她的确感同身受。
不过不是她对全甄的一厢情愿,而是她对孝昭仁皇后的全心信任。
她忽而用一种极复杂的眼神看他,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一次次下不了狠手杀他。
他和她好像啊。
踽踽独行,尝尽伶仃困苦,俯首称臣,反骨从未剔除。
可又不同。
他有他的道,她只有她的伐。她找死,他求生。
她感觉腹中块垒慢慢叠起来,越来越高,直直塞入喉咙口,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不复调笑,眼里尽是担忧,还有分明的情意。
她的牙齿在打架,难看地笑,“我和你,不一样”,她指着自己,仿佛用剑抵着喉咙,“我无情无义”,她艰涩摇头,不可避免地眨眼,坚持,“不一样。”
她说不下去了。
他忽而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听了他的故事,不再想收他入麾下,怕辜负他,他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他笑,就像你一样吗。
“尧姜”,他第一次叫出她引以为傲的名字,由下而上看住她,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眸中水色渗出哀怜,“你说过,天下欠我们的,要一起夺回来,难道都不作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