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骨+番外(64)
仿佛年岁还没来得及跟上,成熟的骨骼便已先撑起了少年人的皮相。他的目光坚韧,又更平和;不笑时的冷眉冷眼仍是含冰带霜,只是顾首片刻突然就融了,沉静而内敛,他终于学会与一身硬骨和光同尘,努力且无意的,把自己活成程显听的样子。
药师长长叹了口气,回到砂锅前,慢悠悠地收拾着残局。原来人真是会在刹那突然就长大的。
他暗暗想道。
真是可怕呀。
大抵程显听的沉睡,使少年人提前预演了散场的宴席。他向死而生,他迫不及待地长大成人。
光阴终于慢了下来,给他一个迎头赶上的机会。
程显听当然没有死,但一个人如果渐渐被遗忘,也同死是差不多罢。程透花两年的时候只找来了两株还魂草,要在三年内找齐剩下六根,就连一向乐观的花匠也沉默起来。兴许每个人——包括程显听自己——都做好了再也无法苏醒的准备,除了程透。
他怀着希冀醒来,穿着师父留下的衣服,束着师父留下的玉冠。他甚至学会了用那把师父的蛇骨佩剑,马不停蹄地锻造着自己。自程显听昏睡不醒,恶蛟现身愈发频繁,却遇强则强,随着程透境界的增长愈发难以控制。后来程透认真思考过,想到这玄蛟乃是太虚中自己的化身,他的修为见长,玄蛟当然也是会的。
青年修士常常拖着满身伤痕挣扎出梦,到万卷仓去修炼整日,然后再赶到仙宫内山最北,未被金榜记名的程透在那儿有份生计,靠着繁重劳务维持开销。
到冰棺所在洞窟的小路牢记于心,程透独自御剑在山间。开始时他并不愿去见师父,只有在按耐不住的思念翻天覆地,才会远远地去看上几眼。直到花匠和他深入仙宫山林腹地,在悬崖峭壁上摘来第一株还魂草,青年人好似才放下了满心惭愧,鼓起勇气靠近。
阳春时节并未给洞窟染上暖意,青年缓缓御剑而下,走入大厅。他掀开棺盖立在一旁静默了会儿,然后才半跪下身取出香囊。黑色的灰烬在冰棺内纷扬散开,折射出的青光使之好似宝石的粉尘。青年确认过灰尽数落进棺材,这才盘腿席地而坐,从袖口里小心地取出一枝杏花,放在程显听头侧。
“杏花都快败了,我才想起给你折来一枝。”程透沉声道,“师父应是能闻到的,对吧?”
冰棺内的修士不会回答他,但他闭眼时是微笑着的,因而脸上好似现在也带着温和笑意。
程透给沉睡中的人讲些小小琐事,什么药师刚施针完,恰巧送来重伤患没来得及收、晚上睡觉时发现那针在床上;花匠近日在植树,非要纯用力气刨土坑,累得在坑底睡着了;温道除夕那天现身过一次,花匠把他的拂尘编成麻花辫啊这类奇闻。
最后,他拿手指头敲敲冰棺,微笑道:“这两年来只替师父接过十余次挑战,最开始和沈长打得太凶,直到去年夏天新的第八位才递出战书。我虽不在金榜上,但登岛时和师父一块挂的名儿,可以替你接下挑战。”
程透身上的新伤一道覆盖过一道,应是比程显听身上更多了。前些日子同更懂草植的花匠商议过罢,决定将寻找还魂草的重心挪到内山,晌午饭后便要过去。
自洞窟离开后,程透御剑回到七目村,对付着吃了饭,匆匆进内山。内山里和两年前相比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有些卖东西的商贩换了,但人经常变动,没怎么引起过程透的注意。朱墙黛瓦富丽堂皇,青年目不斜视地经过雕栏画栋,转而拐进了山墙下的一尾盲巷,在此,一些盛大下的腌臜显山露水。断腿断手的人伤口流脓,席地躺在几根竹竿与破布搭成的棚下呻吟出声。每每经过此处时,程透总会提醒自己好生修炼,输掉擂台的后果如何,历历在目。
接近巷尾的地方有一处还算完整的草棚,门口蹲着个面容疲惫的女人正在生火,被她系在背上的婴孩嗷嗷待哺,她拿手背擦汗时骄矜的样子,又分明显出几分旧日里优雅仙子的样子。
程透暗叹口气,走到她跟前蹲下,抓住女人正在添柴火的手,握着的拳头有些不知礼数贴到她手心上。程透张开手掌,那手心里的东西不动声色地压在女人手上,低声道:“劳烦夫人,消息通回来了吗?”
女人麻木的双眼甚至没因为程透的举动多眨一下,却在探到被他压在掌心里的东西后陡然亮起来,露出谄媚的笑脸,忙说:“谢谢道爷,谢谢道爷!消息通回了,应该就在屋里!”
程透微微一笑,“同是修士,唤我道友就好。”他在被高阁悬廊挡严的阴影里站起来旋身,点点笑容顷刻间便褪得一干二净,朝着死巷尾唯一一栋平房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