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劫可逃(127)
他终于无力地靠栏蹲下,用手遮了半张脸,将不稳的声音埋入嗓底,似将悲伤隐入深不见底的渊:“我竟然什么也不知道……”
汤云谷沉默半晌,拍了拍柳云生的肩膀,道:“依他的身体状况和意志力,为师估计他还能再活十年,长痛不如短痛,——你当真不回去?”
柳云生埋着脸,默不作声似是在思考什么,良久,抬起眼往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在恍惚中有些破碎。
“你或许也发现了,他逐渐开始嗜睡,因为体内与蛊毒的盘旋会消耗他过多的精力。”
柳云生依旧没有答复。
汤云谷在轻描淡写的语气中循循善诱:“他仅剩的这十年,他先会发现自己视线越来越模糊,然后完全看不见,变成瞎子,紧接着,他会慢慢听不见,变成聋子,然后便是四肢开始麻木,……最终他会像个废人那般死去,——更大的可能是他无法承受痛苦,屈服了蛊毒之下,变成无恶不作的疯子,他不再痛苦了,而执意留下来的你又会怎么办,杀了他?”
“师父,你不用再说了。”柳云生阖上了眼,眉头紧锁着心烦意乱,神色一瞬间布满了灰败的疲惫。
汤云谷眼里叹了口气:“为师先走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柳云生坐在地上发愣,许久,他终于起身,推开房间的门,竟发现卫殊行已经醒了。
卫殊行强撑起了上半个身子靠做在床头,脸色苍白得就像刚从摧枯拉朽的噩梦中惊醒,见到柳云生推门,发白的唇角竟努力提出了一个无力的笑。
“我没事。”卫殊行声音轻得像抓不住的风。
柳云生突然就流下了一滴泪。
卫殊行有些无奈:“你怎么还哭了,像个小孩子似的。”
柳云生上前将卫殊行温柔抱入怀中,感受他清晰分明的躯体轮廓和略为冰凉的温度,恨不得将人捂热乎了。卫殊行将手搭在柳云生背上,低声道:“我听见了。”
柳云生心里本能一悸,立马知道卫殊行下一句会说什么,突然间便坚定了,抢在他前头,直接截断了言语:“你不能赶我走,卫兄,我不会走的。”
卫殊行早就知道他会如此回答,目光深深望向落空的远处,叹气道:“……那可怎么办呢。”
“我这人平时没什么心愿,我只是想陪你久一点罢了。”柳云生的声音带着让人无法挣脱的低缠,“我既已知道最坏的结果,你还怕我会痛苦吗,令我痛苦的事,应当是明明你知我心意已定,还要将我推开。”
卫殊行将脸靠在柳云生的肩上,缓缓闭上眼:“如果我死了……”
“如果你死了……”柳云生声音有些飘,就像要被风吹像悠悠远空,“如果你死了,我便在你金陵的院落里栽满花树,把你葬在花下,然后连你的一份继续活下去,做你想做的事,去你未能去到的地方,待每年开春,我就回金陵在花下为你酿酒,同你说这些故事……江湖上再也不会有别人知道我们的事情,所以我要记忆旺盛,然后长命百岁,待到空乏之时,再一遍一遍的回忆和你的日子,——这些我生命中最开心的日子。”
卫殊行眼眶莫名有些热,低沉的嗓音带着沙哑的哽:“我本以为,人这一生,独来独往,独生独死,皆苦乐自当,卫某何德何能,不曾妄想有过今日相伴……想来世间长久本就是奢望,从此往后,每相守一天,都是我多得的幸运。”
柳云生的手指指腹温柔地擦过卫殊行的脸,深沉道:“是你妄自菲薄,老天本就欠你良多。”
卫殊行轻声笑了:“看你都把最绝望的结果都轻松说出来了,我突然就不为你难过了,就让我自私一点吧,——我此生唯一的私心,就是和你待在一块儿了。”
柳云生小挑了挑眉:“不要小瞧我,我这个人可豁达了,我怕的就是你没有私心。”
待卫殊行再次睡下休息,柳云生才出了屋,抬头看见汤云谷站在远处的高坡上,月亮在他头顶悬得澈亮。
柳云生轻功落到汤云谷身侧,闻他发问:“如何,辞别的话说完了?”
柳云生摇摇头,笑道:“还没有,等你们要回去时,我再对你们说吧。”
汤云谷面露微讶,又很快释然了,感慨道:“原来师父并不曾全然了解过你,是为师自以为是了。”
柳云生略带调侃道:“师父,虽然江湖人都以为你无所不知,但或许你真的未曾全然了解过任何人。”
闻言汤云谷竟怔了半晌,才恍然叹了口气:“……罢了。”
“所以,你还未曾回答过师父的问题,倘若有一天卫殊行走火入魔,你会杀了他吗?”汤云谷郑重地看向柳云生,重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