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自重(98)
颜岁愿本就没有立即动手的意思,随水飘零的一路很是颠簸,“程大人,本官要以守居王取代今上,你又是山南逆臣遗孤,要你与我共同扶持守居王,你觉得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程藏之当机立断否定,“只要是大宁皇族,我必杀之。”
“那还有谈的必要吗?”颜岁愿莞尔,“再者,单就我这个颜氏子弟,程大人都不会放过吧。所以,你我只有生死一说。”
程藏之目光终有波动,“你既然如此认为,为什么还要跟你的人说,我欠你一条命,不会杀你。若是我反悔,他们一走就杀了你,你就不怕?”
颜岁愿淡淡解释,“程大人,为天下杀身,为生民殒命,可不是纸上随便写写。”他定睛看着程藏之,“你若是当即动手杀我,倒好了。佑安便不会一时之仁,只藏个震天雷来炸水道。我若是死了,届时,整座锁龙井都会坍塌,所有人都将随着锁龙井被掩埋。这世上,便再无什么镇压逆龙的锁龙井。”他顿了顿,缓缓开口续道:“我在等你动手杀我。”
我在等你杀我。
程藏之笑容尽失,这比颜岁愿在斋宫说他不能,还要剖腹割心的疼。颜岁愿不仅从未相信他的心意,更是怀疑他会杀了他。顷刻间,程藏之掩去痛意,道:“你若是死了,还怎么扶持李湮取代李深?你若是死了,还怎么节制十道兵马?你若是死了,还怎么天下太平?”深吸口气,“这些难道你都有安排?”
回答他的是沉默,颜岁愿垂眸,半晌才出言:“我的计划里,并无自己会死的安排。仍旧是那句话,程节度使,太过棘手。”
他原本的计划,只有借闻人家的震天雷将安行蓄、杨奉先、颜庭三方的人,全部埋葬锁龙井之下。一举除去三方势力,全身而退。
计划赶不上变化,伯父谨慎,只派胡桨来,而胡桨还未至,程藏之便已经将安行蓄打杀待尽。更没有想到的是秦承此人,他知道杨奉先回派人来,却没有想到是秦承。最让他错乱阵脚的是秦承的话——这天下不值得!这天下待你,还不如程藏之值得!
要他生不如死的人,明明不是程藏之,为什么一定要程藏之死?秦承问他恨不恨,他说不恨。可真当握着无烟的时候,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多恨。
十年,他一心一意往一条死路上走,不与人交,不与人同道而行。在朝不与人合得来,在世不与人志趣相投,近无友远无亲,一身孤零便能一直忍让宽仁。谁要伤他,谁要杀他,都不重要。可是,程藏之不同,活生生存在于他世界的人,任何时候都不用担心的人。
“颜岁愿,”程藏之声色哽涩,“我从未恨过你。哪怕金州被中宁大军踏碎时,我也未恨过你。更没有想过杀你。”
杀我族者非你,放生我者却是你。
应声抬头,颜岁愿错愕不解的望着他,“程藏之,灭族之仇,你也能忘吗?”
程藏之双目微红,“一刻也未敢忘,正是因为未忘,才有今日的程藏之。”在颜岁愿的不解注视中,程藏之缓缓清嗓,“当年,即便不是颜庭领兵南下突袭,朝廷也会从川西、河西、淮南、荆南天下各道调遣兵马。”
“灭我族者,非一家,是这天下。”
“我要这天下,同我一般,脱胎换骨以祭奠我全族在天之灵。”
“……”
颜岁愿耳畔回响起程藏之往日之言——世道不能给人说法,难道人还不能给世道个说法?
——我救秦孟氏,安插势力,不仅是为了自己。
——这天下犯错了呢?
——我情愿你选择的是卢龙。
风雪轩厅传来的那句‘我知道’,不是指他知道要先杀他,再杀颜庭。仅仅是,他知晓。他要直面的不是一家之仇,而是百废待兴的天下。
自始至终的沉默,直至夕阳余晖燃烧殆尽。
几只野鸭追赶家养白鸭,在颜岁愿和程藏之面前上蹿下跳。灰飞夹杂着鸭毛,说不出的滑稽。
忽然有人拉拽起程藏之,耳畔来声:“还挺的住吗?”
程藏之抓颜岁愿的手臂,就要抱过去,却被颜岁愿按住胸膛,“你又要背着我吃什么药?”
“……”程藏之一愣,继而笑着说:“这你都知道。”
“所以,程藏之,你所行所言,不令我信服便罢,”颜岁愿眼神有恼色,“还需的我时时防备,一不留心就要中招。这实在,令我枯脑焦心。”
程藏之笑容更加明艳,他眼神有些难以言语的情愫,令人沉醉,“你早这般明说,我不就没这毛病了。你不说,又总能预料些事情,我也得打算打算。”
“……”颜岁愿无声叹息,这又是他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