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自重(109)
一步一步走在石板路上,程藏之回想过往。金州城外,颜岁愿留他,他以为对方仅仅只是为了金州之金。明知金州有诈,仍旧陪他唱完一出戏,他以为颜岁愿只是想打感情牌骗取黄金。锁龙井之下,他曾无比残忍的问——你百般千般纵容我,只是为了一举除去我。
他一度以为,这枚铭牌只是颜岁愿打发自己的手段。却不知,不是手段而是郑重托付终身。
昨日种种涌现,倏忽之间触目惊心,一场欢喜忽悲辛。原来,颜岁愿对自己的纵容,已经到了能托付终身的地步。而他,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留心。自己看似狂热的追求,实则从未去懂颜岁愿。
他对颜岁愿的所有了解,都建立在想要抓颜庭把柄的基础之上。后来想要拉拢颜岁愿,不想与其为敌,也有李湮和颜庭的顾忌。
自己可曾因为颜岁愿这个人,而触动过?!如果有,为什么时至今日才知这枚铭牌的意义?只交付与发妻的信物,却在那么早就给了他。而他给出那枚琥珀佩,给的太晚!
颜岁愿,自始至终都不会真的害他。从这枚铭牌赠予他时,颜岁愿便宁可自己无言身死,也不会想要他命丧九泉。
行至颜府门前,程藏之的眼眶发热。这些念头促使着他不敢迈步,他要怎么见颜岁愿,自己这腔心意比之颜岁愿的心意,太不真诚。
就在这犹犹豫豫期间,清明风雨兴起。一队人拉着一口棺材,两个人越过程藏之敲开颜府大门。甫一见到门房,便咚咚几声跪地,哀声震天:“劳烦兄弟通禀颜尚书,副将颜潭之尸骨未寒前,我等将其运回宗家!”
门房怔住,半天才还魂似的问:“兄弟,你说谁的尸骨?!”
“中宁军上任主帅副将颜潭的尸骨!”
门房惊的腿软,当即打着颤念念有词:“我这就去通禀大人,我这就去,这就去!”
程藏之站在数十步开外,听清此言之后,想起兖州锁龙井下那群为了颜岁愿生死,毫不犹豫身死不恤的人马。为首之人便被称为颜副将,颜岁愿称之为颜叔。
将领身死,其下将士会有怎样的结局。程藏之隐约能猜测到,只是,他不理解的是这些人应当是颜岁愿私下调遣来,为何会突遭毒手。
而他能想到最有可能下手的人,只有颜庭。河西与川西正胶着鏖战,只有颜庭最方便收拾这群人。可理由呢?擅自至锁龙井?可是颜岁愿并未让这群人受波及,毫无损伤也毫无作用。至多是军法惩戒一二,何须杀人?
是因为颜岁愿。程藏之直觉异常强烈。颜庭与颜岁愿究竟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颜岁愿说他将颜氏祖坟掘尽也无法得知的把柄,究竟是什么。
程藏之稍稍走远些,借着青墙掩藏自己的身形,他在暗处看着颜岁愿一袭白衣胜雪,天地间寻不出的寂冷。
离得稍远,程藏之看不清颜岁愿的神情,只看见颜岁愿缓缓在棺椁一侧跪身,重重磕头。将颜潭视为亲父一般的礼仪。
“大人。”佑安看着庭中停放的棺椁,泪烧出眼眶,“颜副将……是如何去的?”明明在兖州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曾带着他以青伞寻人,同他一齐在锁龙井埋放震天雷。短短两月,人便成了一口棺椁。
颜岁愿抿着唇,银牙咬合的力度空前沉重。好像只有将一口皓齿咬碎,才能隐忍住所有情绪。
‘你忘了颜清叔是怎么死的了吗?你还想害什么人?!’
十年前,父帅战死,契丹军占领关隘。军中皆传他是杀父夺权的逆子,他为一口气一点清白,一意孤行的寻求真相,颜清叔为救他,尸骨难寻。
十年后,颜潭叔因为他一意孤行要瞒天过海,以平衡局面,不使得卢龙独大重蹈当年覆辙,落得如此下场。
心如刀割,五脏仿佛被一把刀子搅动的满是肉糜。他亲近之人,有一个算一个,难道都要被人逼死吗?!这一刻,颜岁愿只恨不能立刻抽出无烟直驱卢龙。
这天下,太平与否,与他何干?!
然而又是一转念,颜岁愿便将滋生的恶念压下。他道:“佑安,你亲自设祭坛。我换身麻衣,便为去祭堂,为颜潭叔尽孝。”
佑安却是道:“大人,明日再行祭礼吧。今日……”他想说,大人您这样子,哪里支撑的了,“今日时辰太仓促,大人不如稍后仔细准备,也更周全些。”也容您缓缓。
静默许久,颜岁愿缓缓点头。来日方长,他不能如此轻易支撑不住。
颜潭的尸身运回颜府的消息,很快就递进宫中。杨奉先停在太医院门前,听着来人说颜岁愿亲自跪迎颜潭棺椁。凝思静伫,才道:“回去吧,另,让人将颜岁愿先时在斋宫遗留的书字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