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性奸臣(26)
月色浅淡,祝临没别的事儿做,也只能撑着下巴端详薛斐认真批阅文书时的模样。说来有趣,他幼时心思活络,向来坐不住,三字经都要背小半个月才能勉勉强强记住,此时却竟能熬着夜吹着冷风在这院子里眼都不眨地看着薛斐皱眉,又把眉头松开,抬腕落笔,一笔一划。
离京五年才回来,于他而言,上京的变化不可谓不大。这家铺子易了主,那户人家搬了屋倒是轻的,人变得快才是最叫他措手不及的。祝家的种种关系总是错综复杂,他倒不怎么关心,只是薛斐毕竟不同于那些乱七八糟的外戚。
薛斐是他的发小,打小搭伙在上京城祸祸别家孩子的竹马。他也曾为了些吃的玩的眼巴巴跟着薛斐喊了他十来年“斐哥哥”,连自家弟弟祝臤在他这都没这么亲近的待遇。可未曾想,他去南疆走了一遭,转眼这人就从“斐哥哥”变成了“薛大人”。
搁谁都冷脸的那个小公子也学会了对很多人假模假式地笑,身边亲近的也不止他一个人,同僚之间尽是来来往往的奉承。可即便如此,也不可否认如今的薛斐足够出挑,年纪轻轻便才名远播,也叫不少闺中少女暗自思慕。
“你总盯着我做甚,我都快不敢动了。”薛斐不知何时停了笔,微挑眉觑着他,眸中映着冷白的月光,裹挟点促狭的笑意。
祝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出了神,却也不至于觉得尴尬,只是皱了皱眉,目光向下移,落到人手边那一摞文书上:“户部的公文单落到你手里的就这么多,文官可真不轻松。我爹竟还想叫我弃武从文……我还是早些叫他醒了这春秋大梦吧。”
“你这话要是叫祝丞相听见,别说消气让你进祝府大门了,怕是要连夜赶你回南疆日晒雨淋去。”薛斐失笑,却也不嫌他待在边儿上烦,甚至有闲心同他玩笑。
祝小祖宗心下深以为然,也跟着笑起来,抬眼见油灯又暗了几分,十分自觉地起身拿着簪子挑了挑,顺手将一只要朝火里扑的蛾子捉了扔出亭去。
薛斐见他动作,不自觉跟着弯了弯眸,又抬腕沉心扑在公文里去了。
祝临轻轻打了个呵欠坐回薛斐身侧,习惯性朝人手底下瞟了两眼,却也不怎么关心内容,只囫囵得出个薛斐字儿写得真漂亮的结论便作罢。不过这位小祖宗幼时背那四书五经被折磨出了阴影,一见着白纸黑字儿就犯困,真真一言不发地盯着薛斐写了会儿字,很快就瞌睡起来。
在南疆时的日子过得并不金贵,祝临习惯了哪儿哪儿都能睡,这会儿也不嫌石桌冷硬。待到薛斐不紧不慢地阅完那些公文,如释重负地揉揉手腕时,姓祝的小祖宗早已趴在旁边睡了个天昏地暗。
薛斐微微皱了皱眉,念及祝临此时只着中衣,忧心对方睡着了伤寒,便很利索地上前将外袍给人披了回去,但毕竟睡这儿一夜也不是个事儿,还得想法儿给他弄回房去。
薛斐思索片刻,轻轻拍了拍祝临的肩,柔声唤他:“阿临,别在这儿睡,久了容易着凉。”
这般坦然的温柔对他而言已是破天荒了,然而睡着的人同生病的人总有些异曲同工之妙,最明显的一点便是不讲道理,祝临一点儿没觉出薛斐这两句话的温柔,反而皱起了眉。
薛斐没法子,又凑近了几分,直到影子尽数落在人侧脸上才低下头,轻声唤:“阿临,回房睡去?”
可祝临似乎是铁了心不肯自己站起来走回客房,死死趴在原处,任了对方怎么唤都八风不动。
薛斐稍有些无奈,但他着实做不出高声将人吵醒这样的不雅举动,直接把对方扛回去又不现实,只好在原地顿了会儿,半是出神半是想辙儿。
祝临生的一点也不像个武将,忽略他厌恶文墨这一点,倒是更像个儒生。这人平日里一身的张扬恣意总是将这等恬淡压下,此刻闭了眼静静睡着,那单单源自容貌的书卷气才微露端倪。
薛斐凑近了些,像是想将那份安适意味嗅个清楚,浅淡月色薄如云烟,略显苍凉地落在人睫羽之间,修得人仿佛眉眼都生光,宛若天神。
兴许是个误入凡间的小神仙。薛斐想。
他终究不是外人以为的清白淡泊,什么君子端方,温和有礼,都是做给外人看的。这世上还能叫他真心温和相待的人,也就剩这么一个了。
薛氏一族,人丁早已单薄。偏生薛老爷子是个倔脾气,明知道赵午当权还要固执己见在朝堂上与那老东西争执,引了全家遭人毒手。
薛公最后也固执他的“丈夫死家国”,非觉得自己为天下百姓请命死不足惜,就像是忘了自己膝下还有个不足十岁的幼子。可薛斐跪在父亲灵前时,心肠一下子就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