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我们回了永京,他去贞元府上理清旧事,却被气极的廖通打了一掌。暖菱随他离开时,他趁得神智清醒,让暖菱从今以后,在人前叫他辰檐,而非公子。
暖菱低下头:“那时我便知道,芸河一战,是九死一生。所以他偏偏让我演了这出戏,断了小茴你的心思,不让你挂念。”
古来征战几人回,若和亲与赴战两者必选其一,即便今生缘断,我也不愿看他一人去涉险。
马车到相府时,我已经睡着了。梦境很沉,如同这一日清净的阳光,我看到长空万里中一袭风月,辽远地挂在天边,我触不到,也走不开。
我在冬暖阁一直睡到第二日五更天,中途转醒数次,醒来时便睁着双眼,望着低垂的绮罗发呆。重重锦缎如溅开的鲜血,有着灼热的温度,在荒凉的江山残垣灼灼燃烧。
毛球在床边缩成一团,每次我醒来,它也跟着睁眼,轻轻地叫上两声。后来它耸拉着脑袋,钻进了我的被窝,嘴里呜呜地低吟,像是安慰。
秋天的时候,楛璃还住在相府。那是她说这狗的性子和我一样,无伤大雅的时候喜欢开玩笑,有时也损损人,但一遇到心中记挂的事,便正经得不得了,在乎得不得了。
我当时微笑着答她,说那些事情我都牢牢装着呢。然后拍拍胸口说在这里,楛璃说:“我知道,那是你的小江山。”
可是它现在塌了。
然而即便塌了,也要一往无前。冬日的黎明有清冷的薄光,凝在窗前几案如一层霜露。远天将明未明,我跟爹一同进宫。
绯色罗裙,彩翟刺绣,木槿花滚边,缃色牡丹暗纹的大氅上,斜花步摇的玉珠丝缕垂下。这样的盛装打扮,一个女子一生中也屈指可数。我记得十年前,我也这样装扮过一次,那时天下还是瑛朝的疆土,乾坤殿上坐着年迈的先帝。
十年过去,沉箫城没有变化。朱雀门气势蓬勃,碧蓝如空,两侧缟白的城墙若万里腾云,缥缈如仙宫。乾坤殿的左侧是一个高耸的鼓楼,内放二十四面小鼓和一面大鼓,每日早晚各敲两通,敲足一百零八下。
爹与朝臣入殿面圣了。我一人站在乾坤殿外候旨。抬目望去,重檐庑殿顶上数丈长的水龙蜿蜒恢弘,日光下欲腾空飞去。然而它飞不走,却被束缚在人间,举目望着有限的方寸天地,发出鸣啸。
传说水龙生活在水里,遁升飞仙后,发出的龙吟饱含人世间因桎梏所生的悲苦。
“霍渊丞相之女霍小茴上前听封——”
乾坤殿的琉璃地平滑如镜,白玉镏金宝座上的人身着玄色衮袍,上面用金线刺绣着水龙,帝王气宇,英锐逼人。
“奉天诰命,皇帝制曰,霍渊霍丞相尽忠职守,为我朝殚精竭虑,其女霍小茴贤良淑德,秀外慧中……特御封为朕的皇妹,赐号静,加封为落昌静茴公主,钦此——”
我不禁诧异地抬起头,封号“静”?
朝堂上一片寂然,文官武官分两侧而立。后宫封赏一向是不入朝堂的,而英长泣至登基以来便起早贪黑忙于朝纲,并无所出,所以我实是当朝第一位公主,才进了这乾坤殿。
“臣女霍小茴谢旨,万岁万岁万万岁。”我跪在原处磕了三个头,准备接第二道和亲的圣旨,然而等了许久,却听英长泣一声清笑,“皇妹若有事,可以先去朱鸾殿的偏厅候着。”
我一惊,抬头见英长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爹低头若有所思,大哥向我使了个眼色。
我想了片刻道:“好。”
英长泣愣了愣,随即又笑起来,我见状连忙改口道:“孤遵旨。”
起身退下时不由感叹,看来爹早年不让我嫁入宫中确有他的道理。
2
朱鸾殿是英长泣平日办理国事,接见大臣的地方,左右两个偏厅。左偏厅较小,内放沉香木桌椅,焚着龙诞香。朝阳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丈长字帖,上面抄有朝纲论说。字峰挺拔,飘逸但不失雄风,写字之人气定神闲非数十年功力不可如此。看到字帖的末尾,我却不由愣住——尚扬英长泣。
英长泣还未及而立,却有此定力,难怪年纪轻轻,夺权谋位,成为一国之君了。
“你刚刚在朝上,除了不解我为何未宣旨和亲,还想问我为何赐你‘静’字?”英长泣进来时,没让人通传。
我避开他的话锋,笑道:“皇兄倒是信守承诺,决不在我面前摆皇帝架子,连‘朕’也改成了‘我’。”
英长泣剑眉一抬,笑了:“多年不见,皇妹的脾气虽一点没变,人倒是出落的倾城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