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阴,街头寒意弥漫。饶是浓冬时节,常西城也喧嚣如常。市井的扰攘声像隔了老远传入江展羿的耳中,忽然就带了几分旧时光的味道。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为何?”
“毒素扩散到何处,老葛不敢妄下定论,但老葛相信,江公子不会没有感觉。”
“什么时候……会伤及心脉?”
“这……或者三月,或者,三天。生死由天,还望江公子能……”
“够了!”蓦然间,江展羿低吼了一声,像是受伤的兽发出呻吟,“别再说了。”
他埋下头,默默地放下裤管。姚玄在一旁看得清楚——江展羿的指尖在颤抖。
屋里很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江展羿忽又抬头唤道:“葛大夫,没救了是吗?”他的眸子漆黑,深邃清澈,里面写满了恳切与不甘心,“我是想问,有没有一个法子,可以让我多活些日子,哪怕只一年,或是一月也好……”
姚玄从未见过这样的江展羿。在他的印象中,庄主始终豁达而潇洒,几曾如此卑微?
可在生与死的面前,又有谁能傲人地抬起头颅,不带一丝胆怯呢?
江展羿想,自己终究是放不开的。不是因为要离开,而是因为舍不得。这世上有太多让他牵挂的人了,远在江南的爷爷,恩重如山的师傅,云过山庄的一干兄弟,还有那个絮絮叨叨,颠三倒四的狐狸仙……
姚玄斟了一盏茶,沉默着递给江展羿。
茶已有些凉了,江展羿喝了一口,却觉茶水滚烫直入心肺。
他忽然站起身,提了长刀头也不回地便出了药铺子。
姚玄在药铺一直等到薄暮时分,江展羿仍没回来。葛平道:“姚公子不必担心,江公子性情坚韧,等他散了心,自会回云过山庄也说不定。”
姚玄摇头道:“我只是担心万一毒发……”说到一半,后头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顿了顿,又点头,“那好,我先回庄看看,如若庄主来药铺,葛大夫不必多加劝慰,只要告诉他云过山庄的一干兄弟和阿绯姑娘都等着他回来。”
“会的。”
姚玄连夜赶回云过山庄,却没有找到江展羿。此后一日,庄里的人问起庄主的行踪,姚玄便说他是下山办事去了。
直到第三天,唐门阿绯终于觉察到不对劲,向姚玄问起,姚玄仍说江展羿是办事未归。
唐绯道:“猴子不是说这些日子要少下山吗?他自己怎么能坏了规矩?”
姚玄笑道:“年关将近,庄内杂事繁多,庄主便亲自下山一并办了。”
“可是往常他下山之前,都会跟我打声招呼的。”唐绯道,心里有个念头揣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安和小哥,是不是猴子的腿疾又犯了?”
姚玄的笑容一僵,“阿绯姑娘想多了。”
几日之后,明苍山落雪。在蜀地,冬日雪极其罕见,更莫说是这等扯絮般的雪花粒子。
待到翌日雪停,青衫宫一夜之间银装素裹。
苏简立在一株松柏前,将叶稍尖儿的雪粒子装入一方小坛内存封。要泡一壶至好的“月色清”,需娶冬日雪水,初春竹芯,在谷雨当天沏好品茗。
坛里的雪粒子装了一半,便有小徒前来通报。
“少宫主,云过山庄的江庄主到访——”
江展羿等在青衫宫的偏堂。他身上有酒气,青胡茬没搭理,显得有些颓废。
“江少侠?”
江展羿站起身,“冒昧来此,打扰苏公子了。”
“怎是打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苏简笑起来,随即比了一个“请”姿。
悠闲阁外,梅香隐隐。阁中的长案上,摆着三坛杏花汾酒。
苏简与江展羿距席而坐。
“上回跟江少侠喝酒,还是江南晚春时,苏某记得少侠喜喝汾酒,便着人拿了几坛来。”
江展羿沉默片刻,不客气地撬开一坛酒,猛灌一口。
苏简知他有心事,也不问询,而是另拎起一坛酒,陪他喝起来。
何必要问?倘若他人当你是朋友,他自会将心中所思所想告诉你。
三坛酒须臾便见底,苏简又命人拿了几坛来。也不知喝了多久,两人都微醺,江展羿这才慢慢开口:“前几天,我去常西城找葛大夫,想要截了这条左腿,葛大夫说,不截也罢……”
苏简心中一顿,不动声色地又喝一口酒,“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江展羿目色沉沉,“我在常西城晃了几日,不想回庄,又觉得没地方可去,便来了你这里。”